抵达台北后,双双明显焦虑不安,她只愿意陪亨利在酒店的餐厅简单的解决三餐的需要,除此之外哪里也不去。亨利找了个去吃牛肉面的借口,留双双一人在酒店,自己和邱进升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他们约好以邱进升写的书【1949,离开最爱】为相认的依据。

    邱进升穿着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衬衫,灰白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服装仪容明显经过一番精心修整。他早已在咖啡馆坐了两个小时,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目光不停地向门口张望。放在桌面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本《1949,离开最爱》,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微微发亮。每当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他的心就缩紧一下。当亨利推开咖啡馆的门时,他迫不及待站了起来,开口就问,

    “你是林绍时先生吗?”

    亨利好久都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叫他,这是他的中文名字。在中学时期,老师点名总是这样叫他——林绍时。后来去了英国留学,这个名字就渐渐被"Henry"取代了。

    “我是。你是邱进升先生吗?”

    亨利礼貌地伸出右手。

    “是的。你姑姑……会来吗?”

    邱进升和亨利握着手,目光却还望着门口。

    亨利一点也不着急,他坐了下来,点了杯咖啡,慢条斯理地说,

    “我姑姑是在台北,可是她不知道我和你见面的事。邱先生怎么知道我和我姑姑的关系?”

    “从你奶奶的讣告上看到的。二十多年前我去过你们吉隆坡的家找你姑姑,见过你爸爸林富东,还有你,那时候你还很小。”

    “邱先生过山过水来我家找我姑姑,那你们的关系很特别,是吗?”亨利挑眉。

    “很特别吗?”邱进升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他犹豫地说,

    “是吧!如果还可以从头开始,就应该是吧!”

    从邱进升说话的内容和神情,亨利几乎已经确定这个人和姑姑的关系。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咖啡。

    “你奶奶的讣告上没有你姑姑的先生和孩子的名字,她……离婚了吗?”

    邱进升礼貌又谨慎地问着。

    “什么?谁告诉你我姑姑结过婚的?”

    亨利皱起眉头,把咖啡杯放回桌上。

    “你呀!”

    “谁?我?我什么时候说过?”亨利一脸疑惑,口气又急又凶。

    “我去你家的时候,你说你姑姑去香港结婚。”邱进升一贯的客气地说着。

    亨利你这个大嘴巴,亨利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他也被眼前的这个木头人气得冒烟,随手搓了一下脑袋,本来梳得一头整齐帅气的发型乱了半边。

    “一个小孩子的话你也相信!我姑姑没有结婚,她一直都单身。”

    亨利咬牙切齿地说完,像头发怒的公牛,微微低头,两眼往上翻,瞪着邱进升,喷着重重的鼻息。

    “我——,唉——!”

    邱进升往后靠上椅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眶瞬间就湿了。

    亨利回到酒店,在双双的床边坐下,把自己收到邱进升的简讯、安排见面、有预谋地带她来台北赴约的事一五一十坦白了。

    “姑姑……他一直在等你。去见见他吧!好吗?”

    双双从大学的宿舍区走过贯穿马路的地下人行道,好像走在时光的隧道里;往事历历在目,每一步都唤醒一个自己和学长在这里牵着手开心走过的尘封记忆。汹涌的万千思绪让她停下脚步,努力地让自己情绪沉淀。深深地吸了口气后,才缓缓走上楼梯,穿过纷飞的细雨,来到面向维也纳森林的学生餐厅。她还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和学长在这些蒲葵树下互相确定了彼此的心意。这些记忆又一次让她窒息,她一直用力地呼吸着。

    维也纳森林旁的学生餐厅卖些三明治,吐司面包,罐装饮料等,小小的地方还摆了几张桌子。她和学长喜欢在这里一起吃早餐。故人已去,岁月蹉跎,这里的红墙,歌德式长廊却一点也没有变,是在等着它思念的人回来吗?双双无奈的一个冷笑,让自己从无谓的多愁善感清醒过来。她已不再是当年被邱进升带回母亲身边,在风里留恋地目送他的无助少女。

    平复心情后的双双,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定地推门进入餐厅,走向记忆里的位子,冷漠的目光望向眼前站着的邱进升。邱进升认得眼前走进来的这个人,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虽然她已不再用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看着的她却依然是当年离别时记忆里的模样。

    双双在邱进升对面的位子坐下。

    从双双一踏进餐厅开始,邱进升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两人都不说话,邱进升就一直看着她。

    “你好吗?”

    邱进升在一阵沉默之后先开口。

    双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邱进升交握在桌子上的双手。

    “我写的书,送你的,给你的,你的,看。”

    似乎怎么说都不对,邱进升拿起【1949,离开最爱】,翻开书的首页,拿到双双面前,上面写着,

    致我永远的爱——双双

    “学长,你有来找过我吗?”

    双双终于抬头,目光如冰刃般刺向邱进升。她说话的语气冰冷又无情,一字一句在两人之间凝结成霜。那股寒意渗入邱进升的心扉,他不得不深深吸气,再吸气,让冻僵的心重新跳动,胸口暖和些了,才有勇气开口。

    “你回去后的第二个月,我去过你家,你母亲叫我离开。两个月后我再去了一次,你哥哥说你和你妈妈去了香港,你侄子……说你去香港结婚。”

    一直屏住呼吸的双双,听到这里,微微张开了唇,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绷紧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不让那蚀骨的痛楚泄露分毫。

    “我不是去香港结婚。”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邱进升心如刀割,声音嘶哑。

    双双好像明白了,学长有没有来又如何?厄运的巨浪早已将他们吞噬。在她失去孩子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被冲散,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注定是要错过彼此。

    “双双,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也一直在等我。你妈妈不在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了,你回来我的身边吧!”

    邱进升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完话,握着书的手掌全是汗。

    “学长,什么都不可能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他的心脏。这是一个等了半辈子的回答,邱进升却宁愿永远没有听到这个回答。

    “为什么——?”邱进升的叹息飘散在空气里。

    双双垂下眼睫,虚弱无力地说着,

    “学长,我们…有一个孩子。”

    邱进升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一个女孩。”

    她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挖出来的,

    “回家后,妈妈发现我怀孕了……她把我带到香港。开始的时候,我晕吐得厉害,很虚弱。我只想好好生下孩子,我以为……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不知道妈妈会把孩子送人……我不知道,自己会虚弱到………连保护她的力气都没有。”

    双双痛苦地闭上双眼,垂下头深呼吸着。

    这个讯息让邱进升震惊,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整个人仿佛被卷入深海漩涡。

    “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双双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孩子,孩子不知道是生是死,不知道在哪里……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幸福吗?”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跨过长辈的阻挠,跨过时间的考验,对彼此的爱都没有丝毫减退,终究跨不过对丢失孩子的愧疚与自责。

    “双双,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邱进升的声音撕裂般痛苦。

    “我太懦弱……当初你求我把你留下的时候,我应该更勇敢一点……”

    双双没有等邱进升说完,她站起转身,任由眼眶里的泪珠滑落,默默地走出餐厅。

    邱进升慌乱中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握着双双从桌上抽开的手,心痛地喊了一句,

    “学妹……”

    邱进升绝望了,他痛哭着,肝肠寸断地痛哭着。二十五年的等待,终究成了一场空。而他,再也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可以等了。他死死攥紧拳头的手,狠狠地捶向胸口。

    “为什么老天不帮我!”邱进升低声哭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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