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浑派人去盯着柳家的动向,又带着李昭鱼回到寺庙里,一路无话,李昭鱼始终沉默着。

    辩经已经结束,凉州百姓在等着高僧赐福,仍旧人潮拥挤,李昭鱼和贺浑回去,作出与百姓同乐的姿态,民心归顺,他们供着这无望的佛,祈求着来生,同时将贺浑当做了凉州的神,庇佑此生的安宁。

    晚上燃灯祈福,几人高的灯马将整个凉州都照亮了,李昭鱼神色淡淡地,跟贺浑立在殿前,亲手供奉了香油,一旁的住持在一旁说着一些佛语。

    玄时也在殿内,他始终垂着眼睛,在众人之间实在是脱俗。

    贺浑扶着李昭鱼,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

    灯油的香味蔓延,整个殿内的人都开始沉醉其间,只觉得迷离恍惚间如见佛祖,私语时只说凉州是得神佛庇佑之地,才会出此种香油。

    李昭鱼听见了这些话,微微皱了眉,只觉得贺浑这样在意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民心若是真的可以这样就招揽,那···如果她真的以此为利剑,也未尝不可。

    她折腾了一天,头脑发晕,只觉得有些意识模糊,祈福已经结束,也是时候离开了,贺浑见她神色有些疲倦,便带着她离开了。

    李昭鱼对着寺内的高僧行礼道别,又说玄时大师今日的解经叫人印象深刻,语如珠玑,沁人心脾,她连连夸赞,也能看出来并不全然是场面话,那神色也是有很多敬佩之意的,玄时起手,行礼,说自己萤烛之光,佛学如日月照在天地间,不可比拟,还要继续修行。

    贺浑咬牙,搭着李昭鱼的手,低声说:“走了。”

    一众高僧在后面行礼恭送。

    马车上仍旧一路无话,李昭鱼闭上眼休息,她实在是累了,贺浑想要同她讲话,却觉出她的情绪很不对,也只是沉默。

    直到回了鹤鸣院,关上房门,李昭鱼便被贺浑抱住了,他从后面厮磨着,语气沉的让人心惊,“别气了,今日的事情是我一时疏忽,让你伤心了。”

    李昭鱼轻轻挣开他,“不必如此,误会而已,解开也就罢了。”

    贺浑看着她,“香油一事非同小可,只怕有心之人趁浴佛节生出事端,都护府已经派人追查多日,今日是一时着急听信了达奚双的话,她一心针对你,我知道,从今后再也不让她在都护府了,也不在你眼前晃了。”

    李昭鱼垂头,“好。”

    贺浑看她这个样子,又哪里是把他这番话听进去了,明明是还在生气的。

    他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气,但是看着李昭鱼这样失神的样子又心里绞着疼,已经无心去思虑什么事情了。

    若是换了以前,他的疑心起码会让他分出一点心思去想想,为什么达奚双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为什么会急匆匆地就把他叫过去,若是没有看见柳家的人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难道就是为了两个人生出嫌隙?

    她是有点蠢,也有点跋扈,但其实可以更高明一点的,实在不必如此,与之前的古兰经一事差不多,贺浑原本应该追根问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但是这次贺浑没有。

    他失了心智一般,只是在今日看见李昭鱼在客栈时候的那个样子就觉得慌神,她在恼怒,也在伤心。

    之前正是因为贺浑一次次不信任她才会导致她宁愿离开也不愿意回凉州向他解释,向他求饶。

    贺浑觉得不能这样,他皱眉,他抱着李昭鱼坐下,强势地把她按在自己的腿上,捏着她的脸,“看着我。”

    李昭鱼抬眼,贺浑说:“就算今日真的是你,我也不会怎样。”

    李昭鱼心里一震,下意识地皱眉,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贺浑摸着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就算真的是你,就算是你在背后,我也不会杀你,不会打你骂你。”

    她眼睫颤着,聚集了一点水雾,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李昭鱼似乎就要说出真相了,她想要说自己就是背后的人,只是想要赚一点银子,没有想要号令百姓,如果把一切都说出来她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但很快她就听见贺浑说:“但是我会把你关起来,让你日日都只能看着我。”

    李昭鱼眸底泛着一点冷,她哼了一声,“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贺浑一愣,他抬眼时露出了一点凌厉,“为什么?”

    “日日看着我不好吗?你不是心爱我吗?”

    李昭鱼哑了声音,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自己来到凉州本来就是寻求庇护,寻求一条新的路,瞧着他之前那样处处戒备,他不是早就知道吗?

    贺浑在执拗地等她的答案,李昭鱼摸着他的耳朵,歪了歪头,“我若是想要一条狗链子,何必要千里迢迢来到凉州,我在京都就有一条,怎么?你给的链子是镶着金吗?”

    贺浑看着她,咬牙,“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始终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利刃,总要朝着一个人刺下去。

    李昭鱼想要什么呢?她挣脱贺浑站了起来,她踱步走着,拿起架子上的龙泉剑。

    贺浑站起来,他皱眉,“你要干什么?不要伤到自己。”

    外面天色昏暗,月影照人,夜风呼啸着。

    龙泉剑出鞘,刮过刺耳的利响,剑刃闪着寒光,李昭鱼和他相对而立。

    她眼睛落了泪,但是目光那样坚毅。

    贺浑拧着眉,眼神十分骇人但语气却柔和,他伸出手,走了两步,“乖,把剑给我。”

    李昭鱼手里拿着剑,因为重,半拖在地上,她笑,“你想什么呢贺浑,我不会伤害我自己,我不想死。”

    贺浑不喜欢她提这个字,“没有人要你死。”

    他靠近一步李昭鱼就后退一步,李昭鱼的眼神变了。

    她不再用对他的爱意掩饰自己,不再谨小慎微。

    贺浑想,这才是真正的她。

    是大晋的公主,是天潢贵胄,就算大厦将倾,那倒下去的也是雕梁画栋。

    李昭鱼轻笑,看着贺浑,在他的惊慌中看到了自己的生路,是一条可以看到希望的生路,今夜是个意外,意外的让她彻底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她说:“再问一遍。”

    贺浑轻声问:“什么?”

    李昭鱼说:“再问一遍。”

    贺浑喉咙滚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听她的话,他问了刚刚问过的问题,“你想要干什么?”

    李昭鱼把剑指着贺浑,外面忽地轰隆着雷声。

    她说:“我要你···跪下。”

    贺浑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是他无需再询问,也无需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李昭鱼的眼神中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就是在说,跪下。

    他轻笑了一下,这次靠近并没有换来李昭鱼的后退,她不再退。

    贺浑离她很近了。

    李昭鱼看着他,在他的沉默中也没有一点慌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雨声渐起,地面被打湿了。

    贺浑握住她的持剑的手,跪在了她面前。

    李昭鱼把剑放在他脖颈上,不是威胁,也没有半点危险,像是拿累了借他的肩膀搭一下似的。

    另一手却又放在他脸上,像是观赏着一个精美的物件。

    贺浑不喜欢她这个眼神,但是却没有动。

    李昭鱼说:“贺浑。”

    贺浑应声,“公主殿下。”

    李昭鱼的玉蝉挂在腰间,她想了想,然后说:“是我。”

    只这两个字,贺浑已经猜到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询问:“什么是你?”

    李昭鱼从他的眼神中就已经猜到了他那一瞬所思。

    贺浑不是傻子,那被情爱笼罩下的警觉早晚是要浮现出来。

    她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贺浑眼睛合上,又睁开,他看李昭鱼,“怎么不继续骗了?”

    李昭鱼看着他,眼睛看向了他跪着的膝盖,轻笑了一下。

    没有必要了。

    她在听到贺浑那句“就算真的是她也不会怎样”时候便已经动摇,但是她仍留一丝疑心,她怕这是贺浑在试探她的陷阱,她过于警觉,但其实早就没有必要。

    她没有想到贺浑会真的跪在她面前,但看着此刻模样的他,倒是也没有很意外。

    贺浑想要站起,却又被那剑压下。

    李昭鱼面上是笑着的。

    贺浑觉得她这时候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便心甘情愿的跪着了。

    秋雨打在明窗上,丝丝的潮凉散进来。

    李昭鱼开始摆上自己的筹码,“极乐香油每年进项我愿拿出一成给都护府,你不必再查下去了,我无意煽动民心。”

    贺浑笑,“好买卖,我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得银子。”

    李昭鱼说:“贺浑,我不要做你笼在凉州的雀鸟,边疆寥落,让我站在你身边吧,灵州可除,安西可定,大晋还能延续国祚。”

    “这才是我心中所愿。”

    贺浑看着她,很久,问:“然后呢?”

    “你还是对世家朝臣和你的太子哥哥抱有幻想,他们已是百姓身上的跗骨之蛆,不除何以安天下?”

    李昭鱼没有反驳这句话,但是她做出了另一句承诺,“若是太子无法扳倒皇后,若是世家仍旧压榨百姓,那你便亲手掀翻这一切。”

    “我仍旧会站在你身边,我的身份会让你师出有名。”

    “当初迎娶公主,也是有这样的打算吧。”

    贺浑的手指划过剑锋,喂了一点血,点在李昭鱼的唇上,“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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