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樱里的及笄宴,在她吃饱喝足、心满意足中散了席。

    送走街坊邻里,小院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盛樱里拎着被邓登登的阿娘推让回来的猪脚,便见院中气氛不对。

    她黑漆漆的眼珠子朝爹娘滚了下,又看向了盛达善。

    盛达善今日穿着件墨蓝色圆领斜襟的锦袍,与院中几人身上的粗布衣一衬,贵气逼人的紧。

    再加上这厮容貌生得好,好似真的是哪家的贵公子误闯了谁家小院,惹得人家自惭形秽。

    “二哥……”

    盛樱里干巴巴的张口,正欲喊他回房歇会儿,难得回来,吃过晚饭再回曹家。

    只是她刚开口,便被盛达善笑眯眯的打断了,“生辰酒也吃了,我走了。”

    说着,盛达善轻拍了她脑袋,又侧首与檐下站着的几人说:“爹娘,大哥大嫂,我走了。”

    说罢,步履掀起的风,将他送出了这座长大的小院。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嘴巴忍不住瘪了,漂亮的凤眸里染了些湿意。

    她想,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先前想着盛达善回来吃她的及笄宴,她便欢喜啦,可是事尽如她意,看着盛达善出门去,她还是有些难过。

    “里里,将他带来的东西拿去还给他。”春娘说。

    盛樱里不高兴,但是看见阿娘比她还不高兴的冷脸,她默了默,‘哦’了声,自堂屋拎着几只油纸包着的点心和布料,小跑着追了出去。

    盛达善没走远,将出因果巷与乔司空巷的交叉巷子口。

    盛樱里正要喊,就见前面那道身影似是怔了下,脚尖一转,迈进了乔司空巷。

    盛樱里:?

    她做贼似的悄悄跟了上去,趴在巷口人家的院墙边,探着脑袋去瞧——

    欸?

    巷子里,盛达善看着面前的姑娘,半晌叹了声气,“不怕给人看着?”

    姑娘一身清丽罗裙,不施粉黛的眉眼抬起,安静的望着他,少顷,轻声问:“你在曹家,可还好?”

    盛达善笑,“自然是万事都好,我一身皮囊有多受姑娘家喜欢,你又不是不知。”

    大乔却是没笑,落在他眉眼的目光,往下落了两寸,看着他颈间那半片衣襟遮掩不住的红痕,声音寡淡却是温柔道:“那是她亲吻的吗?”

    盛达善一怔,抬手扯了扯衣襟,欲张唇说句什么,脸上的笑却是一点一点的落下了。

    二人在空寂的巷子里沉默的站了片刻。

    半晌,盛达济道:“别空蹉跎。”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在与她说,又好似在与巷子里的风,过往的人说。语气里散了寻常张嘴时的吊儿郎当没正形,也没见着那张嘴时脸上的三分笑。

    语气里的认真,却好似一只手,在大乔心口狠攥了下。

    她倒吸口凉气,却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眸,眼底泛起湿潮。

    “那你呢?”大乔看着他,神色中有几丝执拗。

    盛达善没说话,片刻,他道:“回家吧,要落雨了。”

    ……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小半旬月。

    盛樱里望着黑沉的雨幕,“唉……”

    “你叹什么气嘛。”乔小乔道。

    盛樱里双手托腮,又是一声——

    “唉……”

    乔小乔:……

    “冯敢说,明儿要去捉螃蟹,你去不去,我可以带上你一起去。”

    “不……去……”

    有气无力。

    乔小乔气得跺脚,“不知好歹!”

    “唉……”

    “盛樱里!”

    盛樱里扭头瞧她,神色忸怩,小声问:“大乔阿姐的病可好了?”

    “没呢,”乔小乔说着,也不觉叹了声气,“这都几日了,再不好,我大伯娘都要寻招摇撞骗的术士寻土方去了。”

    盛樱里:!

    “这、这样的严重?”

    “倒也不是,”乔小乔挠挠脑袋,不慎将那朵凤仙花扒拉掉了,要盛樱里帮她簪好,“那大夫说,我阿姐是什么郁结心口,可循着他的方子,汤药也吃了几贴,却是无济于事,巷子里的婶子说,怕是阿姐撞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得找术士驱邪。”

    盛樱里鼓着脸:。

    骂谁呢?

    巷子里的阿婶不知道,盛樱里那日可是瞧见的。

    她原是想,二哥与大乔阿姐只是寻常碰见,说两句话罢了,可、可是,盛樱里有些脸红,她又不是笨蛋!大乔阿姐都问二哥,那是不是被啜的了……

    盛樱里心口捂着大秘密,心虚的从乔家跑了出来。

    刚出巷子口,便碰上了撑着伞回来的章柏诚,这厮竟是还拎着一只光秃秃的无毛鸡!

    盛樱里脚下没留心,木履笨笨的,“啪叽”一脚,顿时泥水飞溅,无毛鸡好似被酱腌了。

    盛樱里:……

    “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她仰着满是真诚的脸问。

    章柏诚斜睨她的目光瞪她一眼,“过来。”

    “干嘛?”盛樱里很是警惕了。

    她怀疑这厮诚心报复,也要溅她一身泥点子!

    章柏诚轻晃了下手里的鸡,“洗干净。”

    “哦。”

    盛樱里觉得,自个儿也是讲道理的很,乖乖跟上去擦屁股啦!

    院门推开,盛樱里愣了下,呐呐道:“你家院子也淹了?”

    章柏诚‘嗯’了声,下巴朝堂屋抬了下,“你先过去。”

    这场雨下了太久,下岸的巷子地势本就低,再加上官沟堵塞,院子里的积水自是难排,可不就堵了?

    章柏诚脸上无甚神色,盛樱里却是叹了声气,可惜那样漂亮的院子了,还有娉姨栽种的花。

    盛樱里站在屋檐下,片刻,看着章柏诚端着一盆氤氲雾气的热水过来。

    看见她,章柏诚神色顿了下,喊她:“进去。”

    “娉姨和章叔还没回来?”盛樱里骨碌碌的眼珠子转着问。

    屋檐相通,章柏诚沿着檐下走过来,便见她飘忽的神色,脑袋跟着她的视线伸长脑袋,似是定要瞧清她这副忸怩姿态。

    盛樱里被他追得颇恼,一巴掌盖在他脸上,纤细的指缝间,那双眼睛却是还在看她。

    盛樱里登时红透了脸,“看什么!”

    章柏诚轻呵了声,一侧唇角勾起,笑得玩味,“盛樱里……”

    他喊得轻飘飘,被喊的人却是双颊红透像苹果,好似被爆竹炸了屁股,浑身一抖,从未有过的悸动迅速传至全身,木履里的脚丫都害羞似的紧紧蜷缩着。

    章柏诚将热水端进堂屋,又拿来了一双软底布鞋。

    盛樱里站在门前,瞧着他忙活一通,待看见那双靛蓝的布鞋时有些傻眼,“你要泡脚?”

    让她围观作甚?

    盛樱里想着,脑子里紧接着幽幽冒出一句——

    知不知廉耻啊!

    章柏诚斜她一眼,“你自己泡。”

    说着顿了下,“我去灶房,有事喊我。”

    盛樱里因他这话愣了下。

    木履进了水,足袜早就湿了,黏糊糊的裹在脚上,又凉又不舒服。

    可是,章柏诚这厮竟然发现了!

    啊啊啊啊——

    她不要脸面的吗!

    盛樱里红着脸泡了脚,收拾妥当时,闻到了鸡汤香味儿。

    嗯?

    不是让她给倒霉鸡洗澡吗?

    盛樱里踩进那双宽大、崭新的靛蓝软底布鞋里,端着泡脚水站在门前有些犹豫。

    忽的,那厢传来一道声音。

    “泼吧。”

    “……哦。”

    盛樱里呐呐的回了声,就见章柏诚朝她招手,阴雨天里,这厮一身灰扑扑的褐色短打站在门前,身后灶膛里隐约可见的火光在他身后,湿潮的空气里,是浓郁的鸡汤香。

    盛樱里站着,脚丫在布鞋里舒展,一双凤眸隔着雨雾瞧着他,道:“我得回家了。”

    ……

    盛家没有鸡汤喝,也没有软底布鞋穿。

    盛樱里揉着装着杂粮饼和炒野菜的肚子上了阁楼,扑在了床上。

    换作寻常,若是章柏诚敢留,她定是要蹭他一碗鸡汤尝呢,可是方才,她好似被药坏了脑子,竟是婉拒了两碗鸡汤!

    盛樱里咬着一片被角,嘤嘤悔恨。

    眼皮困倦时,她迷迷糊糊的想,外面落在河水的雨声好似急了些。

    梦里有鸡汤,也有章柏诚。

    这次,盛樱里没有婉拒,晃着脚,端着碗,正欲尝一口章大厨的手艺,忽的!

    啪嗒。

    额前一滴湿。

    盛樱里摸了摸脑门儿。

    哦,又漏雨了。

    到嘴的鸡汤没了。

    “淹水了!”

    不知谁家高喝一声。

    不多时,巷子里鸡飞狗跳,家家户户的亮起了油灯。

    盛樱里披着衣裳推开了窗,便见河道的河水已然漫过了河堤往外涌,狭长的巷道,积水星星点点,竟是还在落雨。

    “江小圭!起来干活儿了!”盛樱里过去,挨着墙拍了两下,三两下的卷起了床上被褥放到一旁,端着油灯往楼下走。

    果然!

    水已经冲开了屋门漫了进来,好似淌在一片汪洋里。

    春娘和盛老十也起来了,穿着油披紧忙往后院儿去了。

    盛樱里听着那出气多,进气少的鸡叫声,心想:够呛能活。

    她家的活禽不多,只有小后院养着三只下蛋的老母鸡。

    一墙之隔,江家大嫂对着下个没完没了的雨骂骂咧咧,想来是江家损失颇重。

    可墙之另一边,一道廊桥相连的院子,却是没有动静。

    盛樱里抠了抠手指,片刻,朝后院喊了声——

    “阿娘,我去隔壁看看!”

    盛樱里心想,委实是不成器,难怪胡氏拿捏她呢。

    可是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就是有动静,盛达济那副病弱身子,沾了这刺骨冰凉的积水,只怕是又好病一场,胡氏呢,腹中孩子本就比旁人同月份的小些,这要是脚下一滑,有个好歹,别说春娘和盛老十,就是盛樱里都会觉得可惜。

    盛樱里过来时,就见胡氏披着衣裳,端着油灯正要出来,看见她,胡氏脚下一顿。

    盛樱里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挪开,绷着漂亮的小脸说:“你进去吧,我过去看看。”

    这边院子的后院小些,垄畦被积水漫过,已经瞧不清脚下的路了,盛樱里滑了几下脚,到了鸡笼旁,这是胡氏前些日子刚抓回来的,此时瑟瑟发抖的挤成一团,毛发湿漉漉。

    盛樱里没多瞧,拎起那鸡笼往前面走。

    回到院子,交给了胡氏,没多说什么,扭头就走。

    从廊桥回来时,脚下还踢到了不知谁家飘来的盆子,盛樱里叹了声气,弯腰捡起,淌着水去了灶屋。

    一片狼藉。

    春娘放在灶房准备明早做饭用的柴火都泡的飘了满地。

    盛樱里将为数不多的家当放在盆里,端上了阁楼去。

    她家本就清贫,不比旁人家损失惨重,自也没有那哭天喊地的动静,除了三只老母鸡。

    唯恐积水浸泡,房屋倾倒,许多街坊都背着家当去了前街的天庆观。

    春娘和盛老十也去了,二人出门时,朝隔壁小院子看了眼,片刻,春娘还是过去,喊:“老大,你们去天庆观避避吗?”

    屋里传来盛达济的声音:

    “娘,我们不去了。”

    黑沉沉的且落着雨,瞧不出时辰来。

    巷子里的街坊们互相招呼着,一道往天庆观走。

    出了因果巷,从乔司空巷的廊桥过,盛樱里朝那狭窄的小巷子瞧了眼,也皆是出门避灾的百姓。

    她脚下顿了一瞬,与江白圭小声说:“娉姨和章叔不在家,我去看看章柏诚,别让水淹了去。”

    说罢,转身逆着人潮进了巷子。

    江白圭正欲开口,追不上那道头也不回的背影。

    傍晚时刚从这里走,盛樱里站在那道门前,抬手拍了拍门,喊:“章柏诚!”

    院中没响起熟悉的大黄狗吠的动静。

    她附耳去听,忽的,院门朝内开了。

    “欸!”

    盛樱里身子踉跄一下,险些要摔,被一记坚硬胸膛抵住了。

    她被扶着站稳,轻呼出口气,就听章柏诚这厮欠嗖嗖道——

    “占我便宜?”

    盛樱里:。

    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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