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没有说话,而是走到起居室的衣架边上,从层层叠叠的外套里挑出了最不起眼的一件。

    这件外套太过眼熟了,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歌剧院的许多工人们都有这样的一件衣服,是在首演前莫琳为了方便控制管理人员进出专门下发的外套。

    可这件外套为什么会出现在埃里克的衣架上?他可不需要工人们的衣服进出。

    即使莫琳本人被锁在歌剧院外边,她相信他也能在剧院里畅通无阻。

    单是外套说明不了什么,更奇怪的是,这上面的口袋上还用了双层锁针。

    这是吉里夫人常用的缝纫手法。听老沃特他们说,她在闲暇时会给几个年轻工人们修补衣服破口赚钱,要比外边的裁缝店补得更牢固。而这更牢固的办法,就是每一针都缠绕打结两次,才能防止粗手笨脚的男人们在干活时使衣服上的缝线崩开。

    “这件衣服看上去不像是你会穿的,更像是我的侍卫,奥斯顿的。”莫琳装作不经意地说。

    “奥斯顿?”埃里克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你在我面前说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一提他,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情人,任何其他男人的名字,都不应该从你的嘴里冒出来。”

    “是吗?”莫琳思索片刻,说:“可奥斯顿怎么是别的人呢?”

    “你不就是奥斯顿吗?”

    话音刚落,莫琳趁着埃里克没有防备,立刻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本就松垮的袖口撩了上去。上边赫然露出一道烫伤的疤痕,攀附蜿蜒在男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

    “如果要否认,你不妨先和我解释这个疤痕的来处?”

    在埃里克面前,莫琳大部分时间都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看到面具下的疤痕,而非体肤上的暴露。因为那场火灾的经历,埃里克有意识地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从没在他人面前展露过身体。

    他不知道莫琳是怎么发现的,但她的确揭开了他和奥斯顿的秘密。

    恐慌和神经紧绷,这类本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反应却都没有降临。或许有那么短短一秒,但又即刻被更浓烈的情感覆盖住了,埃里克想到的不是要怎么解释,而是质疑。他想知道,莫琳怎么会见过奥斯顿的身体?!他们两之间的关系难道要比他所了解的要更加亲近吗?

    “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埃里克跳起来,迅速甩开了莫琳的手,并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反而印证了莫琳的猜想。

    “你不如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克罗宁身上的疤痕?!”

    埃里克捂住胳膊,恶狠狠地盯住莫琳,像是头被占据了领地的野狼。没被面具覆盖的另外半边脸上,他的嘴唇紧绷着,眉目凶狠,投射出的火焰似乎下一秒就会蔓延到莫琳身上。

    莫琳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时回答不出话来。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却没有为这个猜测的印证做好心理准备。

    事实上,那个疤痕是莫琳诈他的。

    她压根不知道奥斯顿和埃里克在同一个部位有着相同的疤痕,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凯瑟琳的话让她起了疑心。那次见面,她透露给莫琳的不单单只关于罗什舒亚尔,还有那个找到她并向她大方施舍的神秘男人。

    莫琳的伏罪激发了凯瑟琳难得的好心肠,她告诉她,你应该多注意那个为你做事的男人,不要让向外的刀锋对准自己的咽喉。

    ——她说圣安妮的主人和吩咐她做事的神秘人关系匪浅,她听到他喊他,克罗宁。

    她之所以在埃里克面前特意提起奥斯顿的名字,就是想探探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诈出了这个秘密。

    奥斯顿·克罗宁竟然和埃里克是同一个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的反应,莫琳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她宁可相信他是罗什舒亚尔,也不会把埃里克和奥斯顿联系起来。

    他怎么会是奥斯顿呢?!他怎么能是奥斯顿呢?!

    那个和她签下不平等契约的年轻人,宁可受伤也要背着她下黑湖的年轻人,曾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离开罗什舒亚尔的年轻人,他怎么可能会是埃里克呢?他又怎么可能伤害她呢?

    不是说莫琳对于奥斯顿的信任已经超乎了对于普通仆人应有的程度,而是她无法相信一个忠实且朴实的侍卫会成为幽灵的化身。难道达茜对他的调查都不属实,他欺瞒了歌剧院里的所有人,幽灵竟就在他们身边吗?

    “知道克罗宁是我,你很失望吗?”

    看到她的反应,埃里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干脆把工作台的暗格拉开展示在莫琳面前。

    ——暗格里边赫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式样的易容道具,除了最基础的化妆水彩和用来塑形的胶皮外,甚至还有一张完整的,和奥斯顿全然一个样子的假面。

    和奥斯顿不一样的是,那张假面看上去雕琢得更加精致,泛着生硬的冷光。

    “你以为奥斯顿·克罗宁是个无辜、单纯的年轻人是不是?你蛰伏在你身边,扮演那副温顺忠实的模样,于是你就相信了对吗?”

    埃里克凑到她的耳边:“莫琳,你有时候未免太天真了。”

    “你将他看作一个无害的爱慕者,他却把你归为自己的所有物,你又能对此装聋作哑多久呢?如果今天你没有发现我们是同一个人,你还会把他放在自己身边,享受克罗宁对你的爱慕不是吗?”

    “我没有....”

    埃里克向来是擅于戳中人心的,他对于莫琳的关注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来得多,因此更能识破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可面对这样直白的袒露,莫琳不知道如何回应才是恰当的。

    她能够完全否认埃里克的话吗?如果这么做,连她自己也会觉得那是种可笑的自我欺瞒。

    克罗宁那么多次对她表露过以衷心为掩护的思慕,都被她当作玩笑似的推拒了。他们俩触碰过彼此的远不止言语。她曾为了进入黑湖倚在他的胸膛上,也曾在花园里握住他的手跳舞,这些都超过了应有的安全距离。最出格的一次,在罗什舒亚尔家的连廊上,他跪下来请求她离开那个男人,界限被彻底打破,莫琳才不得不将他斥离。她难道还会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理由和动机吗?

    即使是这世界上最为迟钝的人,也会因这扑面而来的感情浪潮呛上一口海水。

    作为仆人,克罗宁没有资格和立场提出这个请求,可作为爱慕者,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莫琳明白,埃里克同样对此心知肚明。

    “你把我当作最凶残的恶魔提防,却忘记警惕身边人是否戴有伪装。只是因为我的面容让你恐惧,而奥斯顿不会吗?他用他那张化出来的虚伪面孔夺得你的欢心,而我却连你的信任也难以触及。莫琳,你敢说你对我们是公平的吗?”

    莫琳的原意不在于此,她没想到话题的转向会是这个方向。

    埃里克为什么如此在意她对待克罗宁和他自己的区别?她从来没想过和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克罗宁,克罗宁和你不一样。”

    莫琳迟疑半晌,只吐出这一句苍白的解释来。可这却愈发烧烈了埃里克的怒火。

    “是吗,不一样?我和他哪里不一样?除了那张他用来欺骗众人的漂亮脸蛋外,难道我的心也比他更脏吗?”埃里克取出暗格里的面具放到莫琳手上:“既然这样,如果你为我戴上奥斯顿的面孔,是不是就能爱上我?”

    他按着她的手,让莫琳亲手把奥斯顿的面孔安到自己脸上。

    “只不过是一副脸皮,你知道我愿意为你舍下一切。莫琳,你的悲悯心不是向来很多吗?你的悲悯能分给圣安妮的妓女,也能分给从前心盲眼瞎的剧院幽灵,为什么现在却不愿意分给我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接受。”

    面具触手冰凉,手感和人皮几乎没什么区别。莫琳心里一颤,面具脱手掉到了地上。

    埃里克疯了,不,他本就是个疯子,可她怎么也能和他一起做这疯子的行径呢?

    其实他不用真正戴上那张面具,只要隐约一比,莫琳已经能发现克罗宁和埃里克就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她不禁感到悔恨,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过呢?他们俩的相似之处其实有这么多,从身高到体型,再从头发到手掌,还有那双深沉的眼睛。只是换了一张脸而已,看上去就是如此截然不同。

    埃里克的气息是强烈的,幽灵从不见天日的幻影逐渐走到了她的身边,占据她全部的视线;与此同时,那个名叫奥斯顿的年轻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准确来说,和罗什舒亚尔的婚宴上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莫琳不自觉淌下两滴眼泪。

    她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消失的奥斯顿,自我折磨的埃里克,或者她自己。

    “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可怜奥斯顿那家伙没了面孔?”

    埃里克看着跌落在地上的胶皮面具瘫软成一团烂泥的形状,慢慢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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