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青苍,铅云低垂,繁霜霏霏。

    荒原上的十一月,太阳偶尔露出苍白的面孔,枯黄的草被吹得沙沙作响,几棵干枯的树木孤零零立着,树干上挂着几片残雪。河流已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凝滞的严冬里,只有北风继续肆虐,肆意奔跑,如冬日幽灵。

    几乎是一夜之间,荒原入冬。

    “阿嚏!”

    宋雁归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厚袄,浑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她前几日高烧不退,兼之神智不清,倒把阿飞吓得够呛。

    他虽不说,却是把宋雁归这番生病算在了自己头上。

    “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宋雁归吸溜着鼻子道:“跟你刺伤我没什么关系,哼哼,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她欠欠地道。

    “说得好像自己有多强似的。”见她身体恢复了大半,阿飞撇嘴,低低呛声,只手里动作不停。

    “我可听到了啊。”宋雁归高声,声音还带了丝病中的沙哑,她披着被子,捂着鼻子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料理猎物,处理干净皮毛,架在火上炙烤,等熟了,散发出阵阵香气,他在她眼神示意下,主动撕下一块肉递给她。

    她张嘴“啊呜”一口吞下,再配着刚盛出锅来的一碗浓浓肉汤,眯眼吃得一脸享受。

    用食物就可以轻易让宋雁归闭嘴。

    阿飞看着眼前笑得一脸满足,毫无戒心的某人,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没心没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在心里骂我。”宋雁归拍了拍吃得溜圆的肚子,抬眸笑眯眯看向阿飞,懒洋洋的目光里隐含一丝锋芒:“怎么,觉得我没本事教你武功?”

    阿飞抿唇不语,他娘的武功已算一流,至于眼前之人……他的目光落在某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腰侧——那把木刀。他记得她用这把刀击杀了围堵他的兽群,但,只是这样……远远不够。

    娘亲病重,他心烦意乱。那几日,他于荒原与虎豹豺狼厮杀数回,负伤未愈,又遇鬣狗,这才险些阴沟里翻船。

    “我没见过哪个江湖高手,用木刀。而且……我想学剑。”他说得磕磕绊绊,想着:罢了,怎么都该给宋雁归留几分颜面。

    她闻言微默,紧接着嘿然一笑,解下腰间系着的木刀,一手平举至他眼前。另一手随意一挥,一阵微风拂动。

    “你看到什么?”

    “……木刀。”

    他听到一声笑,有疾风过眼,他本能地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前人已立于数丈开外!

    好快!

    如果她刚才想杀他,此刻他已经殒命了。

    “谁告诉你我只会用刀?”宋雁归轻笑,握刀,以持剑的手势:

    刀尖划过空气,发出清脆的破空声。这是一套剑法,空中留下一道道刀影,仿佛无数把利刃同时袭来,每一道刀光都带着如有实质的杀气,行云流水,势比雷霆,阿飞看得目不转睛——

    变了!手握刀身下柄,刀身竖直,轻轻一抖,如蛟龙出海,直刺前方。刀影连成弧线,带着强劲的风声,要破凌霄不回。是枪!

    斧、钺、锤、钩、枪、棍、刀、剑……他在她毫无停歇的招式之中,看到了十八般兵器变化,在她手中的分明是木刀,又不是木刀。

    她的招式平平无奇,但每一招紧随其后的变化能令武学名家惊叹乃至拍案叫绝。分明是看不出任何师承的基础招式,可随机组合在一起却这么地怪异、毫无破绽可循。

    就好像,她天生知道该怎么以最优的方式变招拆招。

    如果说这些招式再能辅以内力加持……定堪万人敌。

    他悚然一惊。

    宋雁归收刀,眼睛亮若星辰,她眨了眨眼睛,笑如顽童赤子:“如何!”

    很厉害,不,是很强。比他所知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宋雁归尤未尽兴,狂拽地笑着补充:“你想学刀,我就教你刀法。你想学剑,我就教你剑道。武技万般,殊途同归,不执溺于本相,才能做到心手合一。好比心中有剑,手中便有剑。你看——”

    她指向不远处,木柜的方向。

    “咔嚓——”柜体倏然从中一分为二。

    “哗啦——”堆放其中书籍杂物倾泻而下。

    “砰——”洞体摇晃,碎裂的小石块纷纷砸下,直至柜子背后的石墙突然显出一条裂缝。

    这是她,什么时候……

    灵台分明一阵过眼清风——

    是那个时候!她一手举刀,另一只手抬起随意拂袖一挥。

    阿飞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愕然惊叹。

    “小心!”头顶响起一声惊呼,自己为人拢在怀中于空跃起,起落无定,耳畔是巨石轰隆,烟尘四起。

    等到数息之后,终于平稳落地,身前之人把自身的重量一半靠在他身上,烟尘呛鼻,他猛咳了一阵,睁开眼——碎石遍布,洞穴已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狼藉。

    头顶响起熟悉的“阿嚏”声,说话之人声音沉痛:“看来,是命运在指引我们离开这里。人确实不应长久呆在一地,这于武学修行无益。”

    “……”他现在可以杀了这个毁了他家的不要脸的人吗?

    “哈哈哈,树挪死人挪活。小阿飞,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雁归大笑三声,一边觑眼看他,语气里透着七分理直气壮和三分心虚:“咳咳,你看……”

    “去哪里?”

    “诶原来你这么好骗?亏我还打了一堆腹稿。”

    “……”现在变卦也还来得及吧?

    “别别别。”不妨他把心声说了出来,宋雁归赶忙赔笑:“阿飞你想去哪里?”

    “我没想过。”

    “那就现在想。”

    他抬头,眼底倒映星辰——“哪有那么多计划周详的时候,说走就走,想做便做,这才是人生嘛。”

    想做便做……脑海中浮起一些零碎的回忆,他默然片刻,像要望进寒风侵袭的荒原尽头——

    “中原。我要去中原。”

    “好啊,那就去中原。”宋雁归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在他发作前收回了手:“既然如此,为师就勉为其难陪你去吧。”

    “为师?”阿飞重复着这两字:“我可没承认你是我师父。”

    “阿嚏!你看你眼神早就出卖你了,为师展示非凡身手的时候,你小子可不是现在这样。”

    “你刚才那一击功力耗尽,至少十数日内都无法恢复,现在的你,连我都打不过。”阿飞冷冷道。

    可以好歹给我留一点面子吗?宋雁归一脸木然,内心流泪。

    “诶,等等我。”眼见男孩大步往前行去,宋雁归大声抱怨:“我伤寒未愈啊未愈,尊老懂不懂?阿嚏!”

    雪地上留下一前一后两串脚印,霜雪复又倾盖的时候,脚印已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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