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典拍行里的灯火已然点亮。

    堂倌们的身影往来忙碌,都在为即将开场的典拍会做着准备。

    五明处于阁楼正中上座,只消稍微一抬眼便可俯视楼下正堂中的一切。

    穿梭的黑影映在他的眼中,如同一只只爬行在泥地里的蝼蚁,终日往复着毫无意义之事,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也无人会知晓他们的存在。

    阁楼上忽而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小厮行至五明身前止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问安:

    “五明仙长,今日夫人在府中设了宴,特意派遣小的前来相邀,以敬仙长近日降妖之功劳。恳请仙长临驾,即刻随小的同去。”

    “多谢夫人美意。”

    五明客套一句便随之起身,对着那小厮微微颔首,“有劳。”

    “仙长请。”小厮伸出手,毕恭毕敬地走到前头替五明开道。

    五明往前迈出一步,步子落下一半回望了身侧的赵义一眼。

    赵义双目空洞无神,但他似乎以余光瞥见了五明的示意,随即便跟上五明离开了阁楼。

    绕过几条繁华的街道,小厮带领二人走进了转角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府中身着锦袍的贵妇人面中带笑徐徐而来,她恭谨地向五明行了礼,遂又亲自将其迎入正堂之中。

    前几日吊丧用的白绸早已不见踪迹,这位老板娘身上也丝毫看不出丈夫新丧后未亡人应有的哀恸。

    用膳、膳后闲谈,五明周遭一切如常。

    只是在茶余交谈之时,赵义忽然独自离去。

    他走出府门后先将四下里环顾了一番,接着,便迈入了黑夜之中。

    躲在暗处的觞泽一行人见此,相互间交换了眼神。

    觞泽与修烛悄然尾随其后而去,瑺意与秉之则留在原地继续留意五明的动向。

    此时天色渐晚,城中商贩大都开始收摊打烊。

    昏暗的巷子里,一小贩推着满载点心的木车渐往巷子深处行去。

    木车不轻,小贩却能推着它走得很快,边走还边不停向后回望。脸上的神色慌慌张张,身躯也在不停战栗。

    路即将行至尽头,小贩脚下的步子便也迈得更开,似乎穿出这条巷子便有金银在前等待他。

    岂不知,身后一只充斥罪恶的手缓缓伸向了他。

    檐下灯火在地上投出一道模糊的黑影,黑影于小贩头顶停顿一瞬,继而飞速下落。

    小贩察觉到异样忙回头去看身后的动静,一见到赵义那张森冷阴暗的脸便直被惊得失声大叫,全然忘却了人在身处危机之下的躲避本能。

    就在手刀即将落在小贩脖颈后时,一条健壮的手臂恰如雪中送炭及时挡住了那罪恶之手。

    觞泽转动手腕,就势对准赵义的手心击出一掌。

    遒劲的掌力自手心顺着经脉贯穿周身,直直将赵义逼退数丈之远。

    “快走。”觞泽侧目瞧了眼身后的小贩。

    小贩愣了神,缓了片刻身子一颤方才转身逃命。他跑出几步之后,又转身跑回来不忘推了木车才又逃去。

    觞泽的手掌已覆上锏柄,天眼扫过赵义,赵义的身形却并无任何变化。

    觞泽收回手,剑眉紧蹙。他的样子不复从前在妖族面前那般嫉恶如仇、斩妖决绝,此时哪怕面对的是作恶多端的赵义,他却也犹疑不前。

    觞泽的眼神便如当日修烛见到狼妖残杀人族一般,哀恸、愤怒,甚至多了震惊。

    狼妖尚且知晓同族之情,害人意在为妖族同胞报仇雪恨。可赵义身为人,却无端害人,所作所为早已与觞泽眼中的“妖”无异。

    即便眼下犹豫,觞泽也深知自己必须对赵义出手。

    他的破金锏是用来守护人族斩杀妖族的,锏不出鞘,便是他留给赵义最后的体面。

    食指间摩擦出的清脆声响回荡空巷,觞泽双拳紧握,步步紧逼。

    赵义如一只木雕泥塑僵立在原地,空洞的双眼中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

    蓦地,他像是受到了木偶技人的牵引,猛然抬起双臂向觞泽攻去。

    见到赵义的攻势,觞泽侧身轻松避开,旋即调转步伐,屈肘在他后肩落下一击。

    赵义踉跄出去,疼痛在他身上未作出任何表现。在站定之后,他又立即回身锁定觞泽,手心中渐燃起两团煞气扑将过来。

    煞气在赵义周身熊熊燃烧,他出手极为狠厉,招招直指觞泽命脉。觞泽却始终能从容相对,并巧妙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还不摆手?”

    觞泽擒住赵义双腕,目光凛冽,对他作出了最后的警告。

    赵义却对此充耳不闻,眼中杀机已起。他汇聚煞气于双拳,再又奋力一挣,瞬时便挣脱开觞泽的桎梏。挣脱后未及休整,他又迅疾蓄力冲了上来。

    觞泽见此也不躲,只立在原地微眯起双眼,灵力缓缓凝聚于掌心。

    “砰——”

    煞气与灵力相碰撞,激荡出沉闷的声响。银针自赵义发间飞出,旋即悄无声息下坠落地。

    觞泽稳稳接下了赵义这一击,他眸色一沉,顺势以右掌击打在赵义肩上。

    掌风裹挟灵力袭去,将赵义震出数丈开外撞到墙面上。赵义捂住左肩,脸憋得通红。霎时,鲜血从他口中喷薄而出。

    他双目圆睁,直直地瞪着前方,满脸的不甘与震惊。

    但他的身躯却动弹不得,不受控制地如雨水般顺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下,而他的生命也在他倒地的瞬间就此终结。

    见此,觞泽忙走上前,蹲身查看赵义的伤势。他以手指在赵义鼻前探了探,可过了好一会儿,赵义的鼻息也始终未传来。

    觞泽的神色渐渐凝重,他收回手,对着眼前的情状百思不解。

    他方才那一掌虽蓄了灵力,却算不得多重。

    习武修行之人若受这一掌,哪怕是打在心口也不过内力受损,好好调息几日便可恢复。可赵义伤在肩上,又怎会只一掌便气绝身亡。

    正当觞泽欲起身,却瞥见了赵义衣襟下掩藏之物。从其露出的一角大致能猜出那是一方手帕,但觞泽却觉得看起来无比眼熟。

    于是,觞泽将此物从中抽出,又展开来看,不想眼前之物竟是那张契书。

    一丝极不起眼的银光暗暗躺在角落中,修烛从黑暗中将其捕捉。她俯身拈起泛光的银针置于指间,眼中疑惑愈渐消散。

    与此同时,府邸中的五明笑意渐起。

    他握着手中的木偶,看了方才从木偶头上飞落在地的银针。屈指紧握,木偶顷刻便在他手中化作齑粉。

    ————

    觞泽一行人回到客栈中,除修烛外,三人围坐在桌前,对着桌上正中放置着的契书陷入了沉思。

    “依大师兄所言,若是身赋内功,那人是绝不可能就此身亡的。可他又的确与大师兄交过手了,嘶……”

    秉之摸着下巴,面对觞泽讲述的经过一时有些头疼。

    “我倒觉得那人并非真凶,此事也并未结束。”

    瑺意抬眼分别看了看二人,脸上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担忧。

    觞泽的目光始终落在契书上,他一言不发,脑海里的画面不断溯回。

    “契书是假的。”

    修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几人闻言一齐回头看去。

    此时,修烛坐在茶桌边,桌上静放着一碗清水。她手里捻动着适才捡起的那枚银针,目光仔细捕捉着针上的每一丝痕迹。

    这银针与寻常大夫所用针灸针一般粗细,但却长了许多。针尖上斑驳的黑色印记已干结成块,但仍有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从中散发出。

    探针入水,黑色立时在水面晕染开来,墨莲朵朵绽放,没过多时,清水便成了一碗墨汁,浓烈异常的气味顿时从碗里飘散而出。

    突如其来的气味熏得他们齐齐皱眉,几人又将目光移到了茶桌上,纷纷起身围拢过来。

    瑺意不解道:“这是?”

    “这是适才在觞泽打斗之后捡到的。”

    修烛将银针置于几人眼前,

    “我曾在古书上见到过一种邪术。书上记载:毒物炼药,制木成偶,银针淬毒,封穴百会,再以咒驱偶,方可移形易识。”

    修烛放下银针,盯着碗里漆黑如墨的秘药,接着解释:

    “方才那人不过是个替死鬼,他能与觞泽过上两招,全凭他人背后操纵。

    这枚银针应是在方才打斗时被灵力震出,针出则术法失效,因而他才如此不堪一击。”

    几人听后皆神色凝重,纷纷垂眸看着那碗药,眼里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觞泽忽而抬眼看向修烛:“操纵之人……是五明?”

    修烛与觞泽四目相对,眼里的确切已将他的猜测肯定:

    “方才那人的一身煞气与五明如出一辙。”

    “可我们一直守在府外,五明赴宴至宴席结束也才没过多久。”

    秉之俯身将双手撑在桌沿,又将银针和秘药反复打量了数遍,话语里仍是有些怀疑。

    “他只消随意寻个由头即可避开他人,待四下无人时便可施展此术。你们守在府外,如何知晓他行之与否?”

    修烛起身行至窗边,伸手推开窗。

    晚风扑面而来,扬起她额间的发丝,送走了令人不适的怪味,屋内的气味片刻后便干净了起来。

    秉之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转而面向瑺意:

    “这五明看起来与师尊他们同样慈眉善目,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是那作恶多端之人。”

    提起清胥二人,修烛心里疑窦尽散。灵光乍现之后,脑海里涌现的真相呼之欲出。

    她忽而询问觞泽:“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觞泽被她没来由的一问弄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老老实实答复了她:

    “师父已年逾古稀。”

    一片落叶乘风闯入窗内,修烛将它拦在手心,翻转落叶:

    “你们以为五明应是多少岁数?”

    “应当……比师伯年长些,或许正是耄耋之年。”

    瑺意在脑海中描绘出清胥与五明的长相,对比后作出回答。

    “不止。我看他年长了许多。”

    修烛将那片落叶送出窗外,摊开手,落叶随风远去,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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