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议院一如从前,庄严肃穆冷清,不过这地方平日里也鲜有人来。

    李青棠上回来是找褚嘉,杜寒英陪着,匆匆忙忙的,鉴议院的人见她来了一个个垂头耷脑的,像耗子见了猫。这一回倒是一步一步走进去,颇像个在位者。

    门口值守的见她进来,吓得直哆嗦,扎着个脑袋只顾行礼不敢说别的话,不过这一回倒是叫的“大人”。过前后两道院子时,那些往来匆匆的、或是抱着案文有事可做的见她来皆会驻足见礼,看上去都很是敬重她。

    种种迹象表明她在鉴议院有一席之地,然而她却不这样以为。

    正屋向南,屋内褚嘉正挥毫,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翻看案簿,身边秉笔翻页的下属也各有各的忙活。

    李青棠不在,鉴议院里最忙的必然要数褚嘉。

    李青棠在屋外站了站,屋里的下属瞧见她忙向褚嘉禀报,褚嘉才从一堆案文中抬起头来:“大人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头迎,其余人都不例外,呼呼啦啦地出来一些,又从院子里围上来一些。

    宽大的袍袖似乎更能彰显人的气质,李青棠合拢双手微微颔首:“褚大人,有些日子不见,辛苦了。”

    褚嘉稍稍低头跟着李青棠往屋里走,其余人散的散,跟着的跟着,有条不紊。

    “大人一去许多天,听说受了许多苦,才是真正的辛苦。”

    “褚大人这话说的不真,以你的性情,做官的办事当是生死不计,怎么到了我这里竟有‘辛苦’二字了?”李青棠说着已然到了褚嘉的案桌前,那厚厚的几摞公文看着就头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谁不是呢?”李青棠环视四下,提议说,“我有些话与褚大人说,此处繁忙,不如借一步?”

    褚嘉不明,还是恭谨道:“听凭大人吩咐。”

    “鉴议院可有待客之处?”

    “有,大人这边请。”

    穿花过柳,百步之外得见一亭,绕亭而行,于竹林掩映处有明堂在北,门厅宽敞,不闻杂声。

    “此处乃是周大人在时修建的,原本是一片花塘,周大人将花塘填平建了这房子。”褚嘉做请的姿态让李青棠先进去,杜熙留在屋外守着。

    “花塘?我听说过荷塘,这花塘里种着什么?”

    褚嘉煮茶去:“一种花,许是西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来的,不常见,听说那花开起来极美。”

    “既是极美,为何填平?”

    “说是那花只能开几季,近两年甚至开不出花来,花匠种了别的花想试试看,都不得结果,疑是这地方已不适合栽种花草,周大人便说既然如此填平建房铺瓦岂不是正好,遂新建了这房屋,用来接待一些要紧的客人。”

    “原来如此。”

    “今春新置的茶,大人尝尝可比您府里的差些。”

    李青棠垂眸看褚嘉倒茶,热气氤氲而升,她抬手道谢:“褚大人来鉴议院有些日子了?”

    “算是吧,周大人来之前、许大人还在的时候下官就在,算起来是有些日子了。”

    “那褚大人怎么看我?”

    “大人?”褚嘉不解,揣摩着说,“自然是仰看。”

    “褚大人说话不实在,我是个实在人,不爱听这些。”

    “迎合大人爱听的说,不同样不实在吗?”

    “可巧,我爱听的都是能实在说的。”

    一来二去的,俩人像在打擂台,李青棠端起那盏茶品一口:“这茶不错,比起我府上的也不错。”

    褚嘉道:“大人喜欢就好。”

    春来昼长夜短,日头似乎走的也慢,二人这般坐下,一个在煮茶,一个在品茶,好一派悠闲姿态。

    “大人要找下官说些什么?”

    李青棠放下茶盏笑笑:“褚大人还记得你我初见面吗?不,是第二回见面,兴许吧。”

    褚嘉了然:“大人是说陈州的奏疏递到大人手中,大人与杜指挥使来鉴议院那回?下官记得。”

    李青棠点点头:“初见面时我说我要烧一把火,褚大人可还记得?”

    “记得,大人说您要烧的这把火不在陈州。”

    “是了,实不相瞒,我做这官实实没几分情愿,我知道你们中大多数是怎么看我的,我也知道我自己是怎么看我自己的,可惜啊,没法子,这官皇上就这么递到我面前,我不要大抵得是个抗旨不遵之罪吧。可接了呢?无才无德无名无实,原想着靠陈州一事也算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可惜天给路我不会走,坦途愣是走成了坑洼,多少人对我失望,偏偏皇上一言不发。”

    “这也不是大人的错,内里盘根错节,委实复杂,”褚嘉给李青棠添茶,“案文下官仔细看过了,这件事换做是谁也不会更好,该是京兆府的活计免不了,大人初上任就南下将此案的罪魁祸首一网打尽还不算了得吗?可以了,至于背后之人必然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一个也跑不掉,而这一切还不是仰仗最开始您的南下之功?”

    “褚大人不亏是写过案文的,说话真中听。”

    “下官当大人是夸赞,领情了。”

    李青棠瞧着褚嘉,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早些时候……还在宫里的时候我闲来无事曾仔细瞧过大婚宾客名录,见褚大人也在受邀之列,彼时与大人不相熟,以为是萧家的亲戚,后来虽总见着舅舅,终究不得一问,今日正好在褚大人这里,敢问褚大人与李萧两家可有渊源?亦或是旁的什么?”

    褚嘉听到一半的时候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待李青棠问完后他才恢复神情,自如地回话:“回大人,下官与大人的家中亲友并无关系,但确实收到了请帖,是由萧大将军府里送来的,至于萧大将军为何要请下官,思来想去应当是看在家中祖辈的薄面上,有意帮衬下官。那时候位卑不敢过府去与萧大将军叙话,后来蒙大人抬举坐了如今的位子,日渐忙碌,萧大将军又去了南面,又耽搁了。今日算来,褚嘉能有如今的作为,实在是蒙受大人与萧家……”

    “是你自己的本事,与他人无干,”李青棠截断褚嘉的话,微笑道,“倘若你是那三世而荒败之辈,萧大将军不会想着请你来席上,倘若你是无能之徒,我也不会想着让你坐这个位子,归根究底,还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吗?”

    褚嘉一时噎住,睁着眼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陵北侯,军功累累,为人正直,从不偏私,也正是因为他为人耿直不会奉承,才落得个宝剑归鞘、宝刀蒙尘的结果,褚大人你是陵北侯的后人,又怎么会是了了之辈、寻常之人呢?”

    褚嘉眉间一蹙:“大人知道下官的祖父?”

    “我自花山来,自然会对朝中各位大人有所了解,当然,褚大人的祖父是我的老师说给我听的,他们是旧相识。老师说陵北侯威风凛凛、声名远扬,上战场杀敌几乎从无败绩,敌人听见他的名字便能落荒而逃。”

    褚嘉应是相信这话的:“悯苍公令人敬仰,下官的祖父也确实英武,然褚家到了下官手中早已不复当年的名望了。”

    “权臣当道,龙子盘柱,阴霭霭暮雪重重,问那厢尚有天光同蒙?”

    “大人!”

    李青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任谁听了她的话都会如褚嘉一般震惊,或许褚嘉算是平静的,她莞尔一笑,示意褚嘉不要慌张:“这才是如今的世道,旁人不敢说罢了。”

    “可是大人……这……这话叫人听了去是要杀头的!”

    “那必然是褚大人告的密,这话我可从未和别人说起,我不傻,知分寸。”李青棠说罢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再看一旁的褚嘉,眼都发直了。

    “褚大人不必害怕,和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当真知道,今日既然是与褚大人私下里交谈,必然不会让旁人知道,天知地知就该心疼心疼百姓,而你知我知当是心疼心疼国家。”话说到此处,李青棠缄默,她在等褚嘉表态。

    天色竟一丝一丝暗下来,少有的光从窗缝或是门框出透进屋里,微弱的,仿佛须臾之间就要消失一般。

    李青棠接过褚嘉手里的火钳拨弄煮茶的炉,“咕嘟咕嘟”的声音伴随着热气一股一股冒出来,腾空消散,一壶茶又煮好了,这一回李青棠为褚嘉添满茶,茶香似乎有些发淡,鉴议院的买办或许也贪污了些,这茶其实不怎么样。

    二人面前新添的茶似乎要凉下去,李青棠将自己面前的饮尽,不再添新茶,她眼尾余光瞥了褚嘉一眼,仍旧气定神闲,只是双腿有些麻木,想起来动一动——自打来了花都,站坐有规有矩,常常腿脚不痛快——褚嘉双膝并拢双手合拢跪下,手抬的高高的,头扎的低低的,继而以头触地:“下官褚嘉愿与大人一同为这国家。”

    李青棠闻言稍顿了顿,但还是站起身来动动腿,她眼神中有平静也有满意,似乎从来成竹在胸,至少在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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