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几声马蹄声响,小厮跑着迎上,篱笆后悄不声躲了几个小姑娘,她们窥视着马上那红袍人,瞬间红了耳根,那红袍官难得挂了笑意,便是另一种风光。

    姑娘挺着背,舒展身姿,夸张地笑闹,终于引得他看过来。

    而那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人脸上,直直越过她们头顶,似是被什么锁住,只会围着某一点打转。

    沈彦启一回驿站,就看到杜怀月坐在老树下的石凳上,像雕一样,眼眸漆黑空洞,似在望着无垠荒原。

    他握着缰绳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她,无名的隔阂如冰幕一样拔地而起,他们十多天没说过一句话了。

    脚下枯枝落叶不堪重负,发出断裂的呻吟。

    他在她身侧站定。

    杜怀月眸子终于动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不记得我是谁了?”

    “怎么坐在这里?”

    “整天待在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杜怀月一脸淡然,不在乎他疏离的神色。

    “嗯,再晚些风更大了,你快回去吧,江映和千景出去了,可能会晚一些回来。”

    杜怀月点了点头,“多谢。”

    沈彦启嘴角微微抽动,忙背过身,侧脸藏进暗处,他浑身都在紧绷,手指陷进掌心,奈何心脏一跳一跳抽搐着,完全无法平稳下来。

    他脚步急促,逃跑似地离开。

    “你没什么话要问我吗?”

    身后少女混着笑意发问,温柔的声音掀起一阵风,沈彦启心里泛起酸麻,他惨白着脸:“月儿,当日杨氏带人围了驿站,后来不过几个时辰,林姑娘就出事了,而林姑娘的行踪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晓......”

    杜怀月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沈大人猜得不错,是我。”

    沈彦启听得这话,一时心里有些动怒,哪怕早已做好准备,还是难以接受她如此坦然,林元双失踪,她却无动于衷,他有些茫然,回望过去的目光有些陌生。

    林元双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如此。

    把林元双安全送到呈县,在他看来游刃有余,他请了呈县知县接应,沿途一路士兵守护,几乎不可能办不成。

    事实将一切幻想都击碎了。

    “为什么。”

    杜怀月直视他那双压迫十足的黑眼睛,顿时再无任何亲近之意,她声调冷冷:“是我又如何,杨家要抓人,难不成我非得舍了性命去帮她?再说了,她不得不逃离顺州,难道是我强迫的?你不去怪罪逼人成婚的杨氏,来责问我,有意思吗。”

    不敢对抗强敌,反而责难弱女,实乃懦夫。

    然而沈彦启并未如她想象中赧然露怯。

    “月儿,我们审过杨氏活着的人,还有杨公子也承认了,那晚他们来驿站,是来找千景。从未逼问林姑娘去向,而且,替林姑娘撑船的船夫回来了,他说是驿站的人追上他们,像林姑娘透露了林府被围的消息,林姑娘这才执意返回,不幸水面猛涨,至今下落不明。”

    杜怀月眼皮颤了颤,终是释然一笑:“是我派人去的,那你打算怎么办?把我绑去林府谢罪?”

    “月儿,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无人能把林元双失踪怪罪到她头上。

    杜怀月愣了愣:“多谢。”

    落寞的身影在门后消失,杜怀月收起笑容。她从从没见过沈彦启这个模样,畏首畏尾,仓皇不安,倒也不惊奇,只是隐隐有点失落,还带着说不出的厌烦。

    她早就料到,无论是谁,都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杜怀月愈发清晰地看到一个真相,无事之时,她会是他们眼里“值得世间最好”的人,出了事,她比草芥还不如。

    她把手伸向一片落叶,枯叶徐徐降在手心,松松握拳,碎屑四散纷飞。

    无妨,这不是头一回了。

    很早之前杜冶就给了她一次教训,那位三朝元老,修身治国都是一等一的模范,被多少人奉为圭臬,然而他是怎么做的。

    他可怜她年幼丧母,养在身边,给了她几年远离泥沼的安稳日子。等到她继母撺掇父亲要把她献给吴王,杜冶一声不吭就把她送回了父亲家中。

    杜冶耳清目明,杜怀月不相信他会看不清后宅那点脏污龌龊的心思,那个节骨眼真把她送回去,无非是怕离间子媳,家族生乱,更有可能,也真的存了用她去换杜家前程的念头。

    杜怀月怨过杜冶,渐渐地她想明白了,她不是他唯一的孙女,她不求他能对她另眼相看。后来沈彦启让她重新有了期盼,他为她顶撞皇族,退掉与公主的婚事。

    但那是为了她吗?

    无论谁当了驸马,都会被排挤出朝堂,一辈子当个富贵闲人。她只是他的幌子罢了,皇上看着杜冶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放过了。

    不管是杜冶还是沈彦启,他们的喜爱太过惹眼,以至于让不少人产生她真是颗皎皎明珠的错觉。

    旁人不知道,当她触碰到他们的利益,所有的疼爱、喜欢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杜怀月心里想着,又不是头一回了,她能迅速调整心态,就算内里空虚惶恐,面上永远安然矜贵,她知道,那些人只会喜欢她的完美无瑕。

    不过,江映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她徐徐舒缓一笑。

    他不会关心人,嘴也笨,见她额头压着桌角,能一本正经说出“脸压坏了也不错”的鬼话,刚听着是有点刺耳,偏偏鬼使神差,那根小刺笨拙地扎在心中,怎么都没法忘掉,每每回想,欢愉总是多于痛苦。

    江映只是不开窍而已。

    他曾为她......杜怀月疲惫地阖上眼眸,后来,她不止一次暗示他,她不在乎家世门第,他却割裂得完全像是两个人,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

    若说任何人都情有可原,她最接受不了的是江映无缘无故变得冷漠。

    外头车轮辘辘作响。

    是他回来了吗?

    杜怀月理了理鬓发,折返回去,穿过凉亭石凳,恰似正好路过。

    陆千景矮身探出车厢,望着车下亭亭立着的人。

    声、光、空气都似是迅速从身周抽离,像是要跳下无底洞,她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赵清如的问题不停回闪:如果杜怀月知道她在背后那样骂人,会怎么样。

    但转念一想,她凭什么怕她,大不了抵死不认就行。

    她脸上挂着惯用的笑容,心里早乱成一团,等待神志清醒的过程中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沈彦启的马还拴在外头,杜怀月还在这,像是在等人,一定不会等她,那就是在等江映。

    陆千景打心底觉得厌烦,心里想着江映到底好在哪里,杜怀月究竟看上他什么。

    她最开始见到江映和杜怀月,便有过猜疑,不知为何杜怀月经常会来找江映,每次出现都像碰巧一样,甚至她最失落、痛苦、无助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江映。

    各种藏匿于克制之下的迹象都在表明,这两个人的根本不是外头传的求而不得,或许,两厢位置或许应该对调。

    陆千景她自认性子还算不错,从不喜欢对身边的人步步紧逼。她如今已经看开,只要江映能老实一点,其余事情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她并不在乎旁的人对江映抱有什么特殊的想法,甚至旁人多喜欢他一分,她就会少些觉得自己是在捡姐姐不要的东西。

    可那个人怎么会是杜怀月,这个人动辄到她面前上蹿下跳,她有的是办法磋磨江映,对她却是束手无策。

    江映不就替她挡了一次入宫的旨意,心领就是,有必要这么死心塌地,沈彦启不比那人好千倍万倍?

    东食西宿,想得可真好。

    陆千景眉头狠狠蹙了一下,越想越不是滋味。

    要是让杜怀月知道江映眼里从没有过她,会怎么样,她的反应一定有意思得很。

    陆千景心态扭曲地想着,脸上忽地就挂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当然,看起来依旧是友善的笑。

    江映不在,沈彦启也不在,那她想说什么还不是张口就来。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不能这么轻松放过。

    于是陆千景轻飘飘跳下马车,裙摆在空中不慌不忙绽放,她对着那慌乱的人问了声好。

    “怀月?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在等人?”

    话题开了头,就像洪水一泄如注,各种恶意水涨船高。

    “你一个人吗?”

    看吧,都不需要她刻意引导,这人就自己送上来了。

    陆千景握紧了拳头,她闭着眼睛就知道杜怀月在想什么。

    无非是觉得沈彦启负担太多、瞻前顾后、想娶个人都不能自己做主。

    平心而论,这一点沈彦启不如江映。

    “他去买点吃的。”

    陆千景说着,像是已经想到接下来摆在面前的珍馐佳肴,笑得很甜,“今天玩了一天,太累了,城中许多东西都吃过了,没什么新鲜,所以他就去远一些的,等他回来了,咱们一块吃。”

    杜怀月皱起了纤细的柳眉,音色紧绷:“不必了,你们在外头玩了一整天?”

    陆千景点点头,“是啊,好烦啊,他每天都要去官府,都没人陪我玩。”

    她委屈至极,“好不容易出去一次,谁知道碰上一个掉进水里的小孩,唉,这个人,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水,猛一头跟着跳下去救人,还好有我在,要不......”她双手放到胸前,紧紧攥在一起,很是后怕。

    陆千景满口胡诌,她还要让杜怀月知道,江映为她忤逆皇帝,其实不含任何私心。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自己都觉得编得过头。在她看来,但凡对江映有过丁点了解,就知道这事假得没边。

    那人可不是行走江湖的大侠,别说让他大冷天下水救人,估计求他拉一把,他都要反复掂量。

    她觉得骗不过杜怀月,却见她脸色慢慢暗淡下来。

    杜怀月沉默了须臾才开口,声音低沉,“江映,一直都是这样,对谁都很好,明明自己都护不了自己,还想着旁人。”

    “......啊?”陆千景整个人都不好了,不知道她说的是沈彦启还是江映。

    她眯起眼睛,目光一寸一寸划过杜怀月的脸,她可以瞎说骗人,杜怀月自然也能编点东西诓她。

    “他一直都是这样,他没与你说过?”杜怀月微笑直视那双波光颤动的眸子,“有一次,我被一伙贼人劫持,我爹娘祖父都不管我,差点被拖去做别人小妾,还是江映救了我。”

    “险些搭上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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