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没死?你又是如何知道。”

    方殊垂着头,笑意微浮,似有几分醉意:“我当然不知道,你们自己说他失踪,失踪又不等于死。唉,江兄,你问我是没用的,这么多年我早想明白了,与其搅在是非之间,倒不如在楼上喝酒快活。就像当年咱们几个。”

    他颇有些怀念,握住酒壶,手腕灵蛇一样转动,“樊素口,小蛮腰,惯把花楼做......”

    话音未落,江映起身,唇角依旧漾着笑谈时的暖意,“我们还有事,失陪了。”

    清风吹散一身闷热。

    陆千景回忆着方殊最后哂笑的眼睛,待走到街上,身后娇媚婉转的嬉笑渐渐淡去,她眼睛眯成一条审视的缝,“我疑心没那么重,你紧张什么,不会是真的吧?”

    “当然不可能,我身上又没钱,去了也只能喝茶。他那人随口就来,全是混淆视听,你看他连闹鬼都说得出来,神神叨叨,当真浪费时间,两年前离京还不是这样。”

    陆千景心中亦有所惑,叹了口气:“你入了翰林院,他却没考中,不想见你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当真奇怪,他现也不过三十出头,若是明年考中,这年纪根本不老,算不上不得志吧?”

    甚至可说老成稳重,正逢其时。一个年岁正好的举子轻易放弃功名,选择去给高官当幕僚,实在过于稀罕,不是遭逢巨变就是被人下蛊。

    江映沉思道:“我听说他家中原是商贾,也不知是不是家中败落的缘故,去看他记档。”

    等调来城中官员名册,陆千景更惊了,

    “方殊竟然是给安王做僚属,前些时候才离开,离开王府后,他一直没有另寻恩主,但为他什么要骗人,他一直都在这城里啊。难道在安王手下办事很见不得人?”

    王府八角灯笼渐次亮起,时值黄昏,院外枝头冒出绿苞,在暗色中忽隐忽现。

    陆千景看着瓷壶,壶底的标记的年份已是几年之前,她反复思索,想通了几件事:

    “方殊骗人,不过他说白竺厂里许久没动工,多半是真的,而且少说空了几年。不止是这里,那店铺里的瓷器大多都是几年前流行的纹样。要是他瓷窑里真的没有一件瓷器,还要伪造大么大数额的账册,那真的可能如你说,他在替人藏脏钱。原来这才是他生大气的原因。”

    “方殊还说山里常有嘶嚎声,这又是什么?”她打了个寒战,莫名的现象总会让人不安。

    江映道:“得去一趟白家瓷窑,若他真与那些官员贪了银子,还得写明了呈给朝廷。”

    陆千景认同道:“这次去,可不能再像苍梧山那次,少说也得带些人吧?江大人?”

    “你喜欢一个人乱逛,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死了。”

    江映眉眼舒展,她没看他,他便看得肆无忌惮,少女撑着脸,从发丝到脖颈,浸泡在光里,似精雕细琢的明灯幻化而成。

    “你在这等我。”

    她倏然回头,眼睛睁得很大,诧异汹涌而出。

    *

    陆千景没想到,江映当真去了镖局。

    几个大汉肩背宽厚,目射.精光,口中道着武林第一高手都打得过,一听说要去的是白家却纷纷摇头。

    “我劝你们也别去,那里闹鬼。”

    江映道:“怎么可能有鬼,去了便是。”

    “你说我们怎么去?白先生可许你们进去?那里是别人家的地盘,把手极严,你们想让我们打进去?白家人手多,得加钱。”

    “加钱也不行,我们是镖师,不是土匪,不能强闯。”

    “......”

    怎么去白家是个问题。没想到在决定是翻进去还是混进去之前,白竺竟然送了帖子,书信简明扼要,请陆姑娘去瓷窑选一件瓷器。

    出行那日,王府前已有另一人侧身候着,那男子年岁不大,玉冠犀带,饰以环佩。天圆地方的一张脸,陆千景最先注意到他的鼻梁,心里暗道可惜,这么好看的鼻子在他脸上似平地山起,说不清的别扭。

    赵睿一手压着剑柄,转身看着二人。

    江映面色不变:“赵公子在这等人?”

    赵睿笑道:“等你们的。”

    江映道:“我们要去白家瓷窑,听说那里闹鬼,你也要去吗?”

    赵睿无畏道:“鬼神之说岂可当真,江兄言重了。”

    瓷窑坐落于群山环合间的宽阔平地上。

    黄色的黏土被挖成几座土堆,走到近处,是一堵深褐砖块砌成的高墙,长长一段,而高墙之上仍垒砌土块。墙面留有一个椭圆门洞,深邃幽暗,穿过窄道,里头别有洞天。

    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清灰砖瓦,房舍虽矮,皆收拾齐整,身在荒野,摆件一应俱全。

    几间朝南倒座摆着瓷器。

    几个壮汉挤入门中,似能填满库房,本就狭小的空间瞬间拥挤不堪。

    白竺无奈看着几人,道:“你们两个来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了那么多人过来,当这里有山匪?这么多年,老夫没事就在这住着,能出什么事?”

    南倒座里的摆件皆是上乘精品,设计奇巧,工艺高超,绝非凡品。

    陆千景一看便知这些是白竺的私藏,他平日常住此地,想来没事便会来把玩。她略显惭愧道:“这些太贵重了,我怎么好要?有没有新烧出的?”

    她头有些疼,他们一是想来来看白家是否真不再产瓷,好把异象梳理清楚,留以日后清查定案;二是想看白氏如何闹鬼,结果白竺当真掏心掏肺把他们看成贵客接待。

    白竺抚摸着一件凤仙美人盏,“那些有什么好,都是照着样板成堆烧出来的,而这些,一窑只烧一件。”

    陆千景一脸天真道:“难道真如外界所说,白氏几年不产瓷器?”

    白竺眼神一睇:“哪来的流言,这不是咒老夫?姑娘细听。”

    一时无人说话,院落后方隐约飘来各种杂声。

    白竺道:“后头的瓷窑正烧着呢,那里又脏又乱,而且扰乱他们,不好。”

    赵睿目光落到美人盏上,点头道:“釉色均匀,放在手中握久了也不生热,可以用来盛以名贵酒水。”

    白竺笑道:“赵公子当真是行家,说得一点不错,这枚盏的妙处正在于此。有赵公子夸赞,这只美人盏价格要翻倍才行,不过若论银钱买卖,终究俗透了,既然公子喜欢,那便赠与公子,也算全了老朽与世子爷的一点交情。”

    陆千景听到怔了下,转头便看到江映同样困惑的眼神。

    赵睿面色迟疑,捧过转向陆千景道:“不知陆姑娘觉得如何?”

    “她喜欢白色的,”江映淡淡地说,眼神却似在审问,“白先生既说了给你,你喜欢不就行了?”

    赵睿笑道:“本来是请陆姑娘来挑一件喜欢的,这个名额若让我占了,不太合适。”

    那你还要跟来。

    江映闻言冷笑,拉了陆千景就去另一面瓷器墙前。

    白竺忙打圆场:“人有寿数而瓷无寿,这些东西终归是要易主的,多送一件又何妨?”

    “叮——”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不轻不重的巴掌声。

    陆千景一掌打在江映肩上,“不要就别乱动!”

    碰坏了又赔不起。

    江映甲盖敲着冰色瓷杯,低低道:“要是不小心碰坏了怎么办?”

    陆千景:“......”

    “大爷,大爷——”外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道模糊的人影跑得衣裙凌乱,赵睿微抬起眼,“李嬷嬷?谁让你来的?”

    来人额角挂汗,气息不稳,“爷,不好了,小公子突然发了高热,烫得像火烧一样,夫人差我请您快些回去。”

    赵睿僵在半空的手烦躁落下,美人盏重重砸上木托板,“发个烧就不能去请大夫来?”

    妇人急哭了泪:“请了,都请了,喝了药,小公子身上竟起了红疹,方才哭都要哭不出了。”

    赵睿眉头紧拧:“多少次了?”

    他心烦得紧,每有要事出门,那人总要疑神疑鬼,此前总是她自己不舒服,这个借口用烂了,有了孩子就换成孩子不舒服,好似去哪都被拴紧抓牢,闷得透不过气。

    “赵公子既有急事,那二位先在里头慢慢看,最多能碰坏一个,”白竺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赵公子,我送您出去。”

    白竺回来自己沏了一壶茶,坐在方桌边细细品着,看着两个上上下下打量瓷器的人,“看来没有能让你们满意的,方才去送赵公子,我找了件稀奇的,二位快过来看。”

    桌上放着一个方盒,打开后是一把匕首。

    空中白光一划,匕首出鞘,刀身竟是白皙的雪色。白竺手指爱惜地划过刀面,目光炯炯,“这是老朽与几位大师傅共同研制煅烧出的瓷刀,锋利无比却不易伤手,制作不易,好几次才得了几把,外头根本买不到。是不是比普通器皿有趣得多?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们了。”

    说着他手腕用劲,向下狠命一剁,硬木桌角应声断开,三角木块飞出窗外,再看断面,光滑齐平,似锯子切断。

    白竺笑笑,招呼镖师上来。

    “如何,后面几位行家要不也来看看?看我这兵器好不好,若是觉得好,可以与我订货。”

    “白老板内功深厚?”一镖师叹服。

    “切得如此平整,白老板深藏不漏啊。”另一镖师道。

    白竺摇头,“非也非也,全靠这把匕首。”

    “不过......”第三个镖师皱眉,犹豫不定,“怎好似有血腥气?”

    “小姐当心!!”

    陆千景正要接过匕首,臂膀忽一阵剧痛,身子似在空中飞了一瞬,只听得叮铃哐啷的乱响,再睁眼已被拽到壮汉身后。

    透过人缝,对面白竺连人带椅,还有那坏了一角的桌子全被踢翻在地。

    “白老板不简单!”

    “白先生,您......不会刚杀过人吧?”

    镖师撩起半管袖子,手臂肌肉暴起,还维持着戒备的姿势,语气却逐渐尴尬。

    白竺没如他们想象中还击,甚至连格挡的本事都没有,躺在地上四脚朝天,一手扶腰一手高举在空中摇摆,痛苦呻吟着:“谋财害命!来人啊——救我啊!”

    镖师搓着手,满脸恐惧:“白先生,您不会功夫?”

    这一哀嚎嚎来了家仆,家丁把他们老爷扶起。白竺翻着白眼:“老朽一介商贾,走个路骨头都要散架,怎会功夫。说了多少遍是这把匕首锋利。”

    “但为何会有血气?”镖师鼻翼耸动,习武之人本就对气味敏感,空气中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引得几人坐立不安。

    镖师捡起匕首,翻转看过几轮,又放在鼻尖猛嗅。“就在这匕首上!”

    白竺面色煞白。

    江映心头倏紧:“赵睿,去看赵睿到哪了。”

    几人急忙出去,从砖窑直到山口,一望无阻,平直的大道不见半个人影,再低头,几片枯草似被碾折,低低地伏在地上,时断时续,一直朝院落后头延伸。

    镖师眉头深刻:“赶紧去土坡后头看。”

    转过土坡,复行百步,赵睿与妇人正躺在枯树下,身前已淌了一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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