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心想着不过如此。眼前金光一闪,陆千景猛地把玄鸟掷向山石,碰撞剧烈得好似擦出了火星,有残屑飞出,也不知碎掉的是石块还是金簪。

    空气仿佛被炸破,残音回荡。

    江映来不及回神,手上突地一轻,却见整个盒子被人掀到地上。

    各色珠花钗环撒了一地,再华美漂亮、被人视若珍宝的物件,这时也如秽物一般七零八落。

    “阿景?”

    江映想抓住她的手,指尖刚碰到,袖子就如刀锋从掌心划过。

    暴怒的人正背对着他,朝地上珠花钗环猛踩上去,那几脚像是用尽了全力,披帛晃出凌厉的残影,硬物却纹丝不动。

    像是知道自己没太多力气,她突然站定,肩头抖得厉害,休息一阵才又接着踩。江映一颗心蓦然吊了上去,他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冲着一堆死物出气,金属棱角尖锐,踩上去随时可能受伤。

    “别踩它们。”

    “别踩,我们去看看别的。”

    金银器物的犄角锐利无比,踩得愈凶,反噬越大,然而陆千景像是看不到一样,耳边发颤的哀求在她听来全是呵斥。

    为什么都要和她作对。

    为什么总是惹她不痛快。

    她找人扮他能算什么大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惹的是杜怀月。

    “我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能动了?”她面色茫然,有风经过,黑影婆娑,与黯下来的天色合成无尽深渊,沙沙的树声在耳边环绕,好似山精鬼怪在看她笑话。

    她脑袋一歪,忽用认真商量的口吻道:“那我们去看看......”

    你杜姑娘?

    她太清楚江映的底线,不在身外之物,甚至不在自身,就算把刀子架在他脖颈上,这人大约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和他较劲就好像把力气填进一个无底洞。

    她踹向发钗,发钗哀鸣着掩进草丛。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戴!你别拿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来试我,想挑我毛病也别逮着这种东西不放。那个破簪子又丑又脏,什么鬼东西,凭什么要我戴?”

    “好好好,都是簪子不好。我们去找那个人,你不是喜欢看他扮我,装也装得不像......”话没说完,就被人恶狠狠瞪了一眼。

    又怎么了?

    他没工夫细究,趁机去拉那个气得摇摇晃晃的人,她脚下不稳,就这么半抱着离开。为什么那么生气,她气什么?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生疏,他看惯了她抓人挠人,满腔怒火不全发泄到别人身上就决不罢休。摔东西砸人都不要紧,而现在她是要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当真是气疯了。

    他把她抱到另一边,寻了块石头坐下。远处高耸的亭台上,灯光清冷地洒了下来,艰难地穿过枝叶,铺到碎石路上已然没了颜色,只有一地冷物反出破碎的光影。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还有点晕沉,脸在一片暗色中分外雪白,没什么温度的样子,他心惊地捧住那张脸,薄薄的下颌像是承受不了太重的力道,面上疏影交错,似碎冰一样,发颤的唇轻飘飘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现在没办法了,你实在没必要专门告诉我,别总像裴述一样。”说完,那张脸无力低垂下去,扯发钗时松散的碎发遮住眼睛。

    像裴述?

    他不明所以,良久才回想起来,裴述要纳妾她也是哭了一场,也仅是哭一会而已,无关喜欢,只是觉得丢面子,收拾好情绪就能好好过日子,现在她对他也抱了这种心思?

    只要不闹得太难看,他们就能维持不温不火的关系。

    他怎么可能跟裴述一样。

    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现在回想起来仍是不可思议,他哪根筋不对非要跟她吵架,她难得主动示好,他还不许,想什么自尊、尊严,当真没意思极了......

    于是,他又试了一次:“让那个人再扮几遍?”

    陆千景坐在他怀里抗拒地耸动,发现没太多效果,身子重新缩成一团,生怕与他有丝毫沾染,他试着抱紧一点,那人也不拒绝,再低头贴过去,脸上重重挨了一爪。

    “不生气了?”他气息不稳,带着泉涌而出的惊喜。

    “不气了。”

    “那你......你......”

    “怎么了?”

    陆千景抬起头,碎发后的眉眼满是疑惑,“你还想做什么?”

    你怎么不打人?

    江映愣愣看着独自闷着的人,她顷刻之间变得和风细雨,有一瞬,他产生了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

    这场风波过去了,他心情越发跌宕不平,不明显的异样好似初春夜晚湿冷的空气,不如北风刺骨、仿佛不存在,但一不留神,冰凉就一点一点就钻入心肺,渗进骨头,冻伤了都难以察觉。

    她是怎么得出他不喜欢她的结论?

    “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陆千景沉默许久,心里无比好笑,一抬眼就见江映直勾勾看她。

    他还需要她喜欢?

    这感觉就像无良的猫狗,一边小心翼翼盯着主人,一边手贱得停不下来,偏要把瓶瓶罐罐全推到地上,弄得满地碎片后还要故作无辜,好像别人不原谅他就是罪大恶极。

    突然,身子被人翻转,面朝天仰,鞋子也被脱了。

    “干什么!”冷得像冰块的脚瞬间被温暖包裹,血液重新流动,那只手捏着她脚心,很舒服,身子却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不同于怒极时的颤抖,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舒适。他们早在一张床上睡觉,最冷的天,她也没有这样让他帮她暖脚。

    “有什么不好意思,”江映十分无所谓,“不是早就这样做过了?还是说你想放在别的地方?”

    “行了,看有没有伤到而已。”

    他帮她穿好鞋,看着瑟缩在怀里的人露出半个眼睛,无端有种受尽屈辱的错觉。

    她指了指远处一地残品,脸上淡淡的露出一点笑意,语气却是无限忧愁。

    “你去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吧,丢在那里像什么样。万一被别人看到,怕是要疑心府有贼人偷了东西拿到这里藏私,谁知道别处还有没有赃物,要是再搜府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去啊。”陆千景坐正身子,烦躁推了一下,“一颗珠子也别漏。”

    江映依言照做,再转头,石头上空空荡荡,人影都不见。

    他心道不好,忙追出去,星光稀薄,照不亮庭院,惨白的月洞门后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跑那么快,那是真的没事了。

    回到远处,倒是看到了崎岖干瘦的老头。

    这人还被摁在地上。

    江映在他面前停下,从侍从手上接过灯,想也没想就蹲了下来,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他的面容,看得久了,心里不禁嗤笑,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家伙,跟个骷髅似的,从头到脚都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直到地上传来惊恐的喊叫,他才回过神,手中的灯倾斜得厉害,火苗逼近灯纸,再放任下去就要烧到人脸上。

    老杨战战兢兢掀起眼皮,视线从地面往上,少年皂靴青衣,俊逸儒雅,面色却是难看得吓人,眼神凉到了骨子里。

    “她可没有替你求情哦。”

    那声音似在嘲笑。

    老杨怔了半晌,从来没有一个“大人”会这样说话,这种带了点挑衅的言语,简直比“杖毙”更让他惊恐,就差问他想要凌迟还是车裂。

    衣服早被露水浸湿,冷意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

    这还用得着他来告诉他?

    不对劲的滋味被他反复咀嚼,心下豁然,拼命眨巴眼睛,“大人?她还没原谅......啊!”

    脸上被踹了一脚。

    “闭嘴。”

    “大人,且容小的说一句,”老杨心下豁然,意料之外地抓到生机,在这个人眼里,易容换面、采生折割都不重要,他心底不觉想笑,那是一种绝地逢生的痛快,“夫人让您入王府其实是因为想您。”

    “哦?”

    江映一点不信,但听起来煞是有趣,在那人殷切的目光中,面不改色道,“所以让你扮成我?你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挺有趣的,难怪能讨人喜欢。”

    “冤枉啊,夫人那是醋妒,大人这般年轻,怕是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老杨面如死灰,心里又烦又惊,这人跟他天差地别,有必要为难他?“这几天,大人站了多久,夫人就看了多久,有时候郡主都去休息了,夫人还在那看,小的甚是不解,便是要作画都用不着那么多时间,可她偏偏一眼都没挪过。”

    “你自然不了解。”

    老杨一阵语塞,“大人,小的有一方法,可帮助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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