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老杨头一次接近死亡时，仅仅十来岁。
当年他眼神清澈，举止稚嫩，说是跟随江湖术士学习易容，但年纪太小，没人指望他真能做些实事，活像个小废物，好在纯真伶俐，与师父投靠肃王府后深得世子喜爱。
江映默默听着：“你和你师父是不是对安王做过很恶心的事，你们不会把他脸给......弄坏了吧？是世子下的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世子总不会恶劣到专门给弟弟易容，把他弄丑？弄残?
原来兄弟之间也会嫉妒彼此的容貌？
说起来怪好笑的。
“给人毁容随便用把刀就行，用不着我们，”老杨眼底漫起玩味，“我跟着世子那年他也才二十岁，他很喜欢我，去哪都会带着，直到有一天，先帝下诏，让各家亲王送世子入京，由先帝一齐管教。说是管教，谁还不知是去做质子，保不齐哪天就被杀了。”
江映默默听着，不太意外：“所以当年，是用安王顶替了世子，你们给他换了世子的脸？”
老杨脸上浮起毫不遮掩的轻蔑：“正是如此。安王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眼睛嘴唇与兄长相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给安王换面用的方法比之今日更为凶险，被换脸的人要承受挫骨之痛，可谓生不如死。而且这个方法并非一劳永逸，若是面部表情变化大些，就会如我一般露馅，我今日是变回原样，安王就不同了，那张脸变得非人非鬼，废了好大力气才恢复了七成。”
江映心道原来如此。安王入京，去赴谢家宴席，席间宴饮交谈、对酒吟诗都有世家礼仪约束，面部不会有过大的动作，可等到他遇上崔氏，对其用强，剧烈的动荡必然牵扯面部，再仓皇出逃，早已面目全非。
谢诚深刻记住的是“世子”坏掉后的脸，当重新见到真人，根本对不上记忆中的面孔，因此才会坚称伤害崔氏之人并非世子。
他南下寻仇，反而丢了仇家，二十年浑浑噩噩，于旁人眼中，却成了个十足懦弱无能的倒霉鬼，临了还得被安王下药毒死。
江映一阵唏嘘：“用旁人顶替世子，肃王府当年犯的是欺君重罪。”
老杨哼了一声，“世子的名声就是这样被安王弄臭的，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先帝看世子是个窝囊草包，反而少了戒心，肃王一脉得以安稳多年。最可恨的是，安王脸好后就向肃王进了谗言，他说我们师徒始终是个隐患，为了防止偷换世子一事败露，要把我们全杀了。师父被处以极刑，我与几位师兄被赐了毒酒......安王如此歹毒，可怜主子盛名被毁，他反而成了个交口称赞的人物。”
江映心说是个人都不可能放过你们，“你也别把你主子说得那么无辜，他们都是一样的。”
老杨抬起眼睛，眼神混合着恐惧和愧疚，“当年，安王入京之后。未免熟人发现，世子也不可能滞留本地，于是化成普通富贵公子，潜入吴地游玩。在那里......”
江映手指不觉颤抖，身子发冷，很想现在杀了这人算了，此时竭力平静：“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要说了，说说你当日是怎么逃走的。”
老杨看懂他脸色，在吴地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人怕是都心知肚明，不过他知道的必然更多一些。
备嫁的姑娘晚上会坐在床边绣嫁衣，素日蓝巾裹发的女子不太起眼，如水边的白花，仅有几分平平无奇的纯净之美。没想到换上简简单单的红布衣，竟照得满室生辉，艳得刺目。
不止她自己惊呆了，窗外偷窥的人也走不动路。
老杨心情忐忑，姑娘成婚那日，世子对他邪邪一笑，一个眼神，他便懂了，指甲一伸，新郎的杯子里多了点东西......他把话压回腹中，说出来，大约很快就会没命。
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到正题：“我事先服用假死药，封闭气息脉搏，如真死了一般，十二时辰后药效褪去，我醒来已经是在乱葬岗了。后来，又被世子捡了回去，在此处躲了二十年。”
江映看着老杨，无论是何种光色下，他的皮肤都是病态的死白，骨骼嶙峋，青色血管把皮肤顶得老高，山脉一样蔓延，的确是常年不见天日所致，不似说谎，他认真道：“十二个时辰就醒来，要是这一次，你装死之后他没有立刻把你丢进乱葬岗，而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办？他正看着你，结果你醒了。”
他忽地笑出声，安王与尸体四目相对的情景，莫名有些喜感。
尸体还魂，哪怕亲自做过一遍，老杨想着依旧惊悚，“他那么忙，哪有空盯着一具尸体看？”
江映道：“他看起来忙，全是装的。如果是我，我可能真的会盯着，不仅盯着，还可能亲手剁了你。”
老杨眯着眼睛，心存侥幸：“我当年只是从犯......我非得假死一次？大人有没有别的方法直接送我出去。”
江映果断道：“哪怕有，我也不会直接把你送走，我要让他看我亲自杀死你。何况如今我是真的束手无策。”
一出王府就有几个人跟着，别说运人出去，他自己怎么脱身都成了难题。
“那只能如此了，”老杨从推开暗格，取出一粒药，“还有另一种药，吃下后如虫蛇冬眠一般，看上去死了，也不会自然清醒，需要有人喂解药。倘若安王真的要多留尸体观察几日，我不会醒来，但还请大人尽快想办法把尸体运出。”
江映心中稍微踏实，“若是你尸身多日不腐，怎么办？”
天气渐暖，尸体腐烂速度加快，安王本身就痛恨老杨，断不可能给他用冰，或是防腐的药物。
老杨似是释怀一般：“所以说还请您尽快想办法把我弄出来，要是真在里头不吃不喝躺上十天半个月，我自己也会饿死渴死，尸体不就腐化了？”
正说着，金盆突地炸响，两人袖头一看，盆中血水咕噜作响，粉色水泡翻滚，白骨从水中飞出，血水很开在地上淌了一圈，水泡一个接一个破裂。
江映盯着森森骨头，神色隐约不好，老杨跳过去捡起骨头，爱惜地捧在手里，看一眼江映，“是老鼠的。”他手上轻轻使劲，白骨随着手指变化形状，等到热气褪去，白骨微有反弹，大致形态却没能还原。
老杨惊叹一声：“快成了，只是用在人骨上，要敷满一个月，一月之后才能‘杀’我。我若是此次还能脱身，必须要立刻改头换面，换个身份。”他找出一张地图，图上圈了几个红点，“这几个地方是城中别的暗室，以前是我师父师兄所用，安王并不知道。你可以到这几处来找我，当然，我今后替你做事，你要给我佣金。”
“......好，不过在一月之内你敢私自逃了，我一定会亲手一刀一刀杀掉你。”江映很快接受这个提议，心想两个人一起啃馒头也不成问题，耳边窸窸窣窣似有纸页翻动，眼下忽地多出一幅画，他神色淡淡，“你偷看了多久？”
方才老杨手上一直没停，落笔极快，画上女子的容貌与陆千景所差无几，妆容衣饰的刻画皆细致入微，足以见作画的人对画中人的模样烂熟于胸。
老杨假装看不懂江映难看的脸色，哑然失笑，若真不想要，他画了这么久也不见他阻拦，三辞三让的套路他熟悉，故作清高罢了，“我只需一眼就能记住。您真的不要吗？”
江映心下没底，若非他是她们戏弄杜怀月的一环，还不知要被晾晒多久，面上却是无所谓：“我又不是见不着她。”
老杨摇头：“非也，您觉得今日夫人眼下的迎春如何？”
细长眉，眼下彩，白皙面上点缀着金色花钿，俏丽又贵气，江映想了许多，说出来却只有二字：“好看。”
老杨点头：“那便是了，这画重在妆面服饰，若是夫人知道全城的姑娘都在学她，定会高兴的不行。”
江映冷笑：“那与你们假扮旁人何异？”
老杨连连喊冤，“昔日寿阳公主以梅花贴面，上至宗亲贵胄，下至民女歌姬，无不争相效仿，至今还在流传。若是公主当真不喜，又如何能传出？”
江映表情微变，紧接听到老杨说：“若是不成，您就全推到我头上。”
“用不着。”
江映收起画卷，他语意不明，心说无论结果如何，也用不着别人介入，“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死得真一点。”
当年他眼神清澈，举止稚嫩，说是跟随江湖术士学习易容，但年纪太小，没人指望他真能做些实事，活像个小废物，好在纯真伶俐，与师父投靠肃王府后深得世子喜爱。
江映默默听着：“你和你师父是不是对安王做过很恶心的事，你们不会把他脸给......弄坏了吧？是世子下的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世子总不会恶劣到专门给弟弟易容，把他弄丑？弄残?
原来兄弟之间也会嫉妒彼此的容貌？
说起来怪好笑的。
“给人毁容随便用把刀就行，用不着我们，”老杨眼底漫起玩味，“我跟着世子那年他也才二十岁，他很喜欢我，去哪都会带着，直到有一天，先帝下诏，让各家亲王送世子入京，由先帝一齐管教。说是管教，谁还不知是去做质子，保不齐哪天就被杀了。”
江映默默听着，不太意外：“所以当年，是用安王顶替了世子，你们给他换了世子的脸？”
老杨脸上浮起毫不遮掩的轻蔑：“正是如此。安王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眼睛嘴唇与兄长相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给安王换面用的方法比之今日更为凶险，被换脸的人要承受挫骨之痛，可谓生不如死。而且这个方法并非一劳永逸，若是面部表情变化大些，就会如我一般露馅，我今日是变回原样，安王就不同了，那张脸变得非人非鬼，废了好大力气才恢复了七成。”
江映心道原来如此。安王入京，去赴谢家宴席，席间宴饮交谈、对酒吟诗都有世家礼仪约束，面部不会有过大的动作，可等到他遇上崔氏，对其用强，剧烈的动荡必然牵扯面部，再仓皇出逃，早已面目全非。
谢诚深刻记住的是“世子”坏掉后的脸，当重新见到真人，根本对不上记忆中的面孔，因此才会坚称伤害崔氏之人并非世子。
他南下寻仇，反而丢了仇家，二十年浑浑噩噩，于旁人眼中，却成了个十足懦弱无能的倒霉鬼，临了还得被安王下药毒死。
江映一阵唏嘘：“用旁人顶替世子，肃王府当年犯的是欺君重罪。”
老杨哼了一声，“世子的名声就是这样被安王弄臭的，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先帝看世子是个窝囊草包，反而少了戒心，肃王一脉得以安稳多年。最可恨的是，安王脸好后就向肃王进了谗言，他说我们师徒始终是个隐患，为了防止偷换世子一事败露，要把我们全杀了。师父被处以极刑，我与几位师兄被赐了毒酒......安王如此歹毒，可怜主子盛名被毁，他反而成了个交口称赞的人物。”
江映心说是个人都不可能放过你们，“你也别把你主子说得那么无辜，他们都是一样的。”
老杨抬起眼睛，眼神混合着恐惧和愧疚，“当年，安王入京之后。未免熟人发现，世子也不可能滞留本地，于是化成普通富贵公子，潜入吴地游玩。在那里......”
江映手指不觉颤抖，身子发冷，很想现在杀了这人算了，此时竭力平静：“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要说了，说说你当日是怎么逃走的。”
老杨看懂他脸色，在吴地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人怕是都心知肚明，不过他知道的必然更多一些。
备嫁的姑娘晚上会坐在床边绣嫁衣，素日蓝巾裹发的女子不太起眼，如水边的白花，仅有几分平平无奇的纯净之美。没想到换上简简单单的红布衣，竟照得满室生辉，艳得刺目。
不止她自己惊呆了，窗外偷窥的人也走不动路。
老杨心情忐忑，姑娘成婚那日，世子对他邪邪一笑，一个眼神，他便懂了，指甲一伸，新郎的杯子里多了点东西......他把话压回腹中，说出来，大约很快就会没命。
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到正题：“我事先服用假死药，封闭气息脉搏，如真死了一般，十二时辰后药效褪去，我醒来已经是在乱葬岗了。后来，又被世子捡了回去，在此处躲了二十年。”
江映看着老杨，无论是何种光色下，他的皮肤都是病态的死白，骨骼嶙峋，青色血管把皮肤顶得老高，山脉一样蔓延，的确是常年不见天日所致，不似说谎，他认真道：“十二个时辰就醒来，要是这一次，你装死之后他没有立刻把你丢进乱葬岗，而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办？他正看着你，结果你醒了。”
他忽地笑出声，安王与尸体四目相对的情景，莫名有些喜感。
尸体还魂，哪怕亲自做过一遍，老杨想着依旧惊悚，“他那么忙，哪有空盯着一具尸体看？”
江映道：“他看起来忙，全是装的。如果是我，我可能真的会盯着，不仅盯着，还可能亲手剁了你。”
老杨眯着眼睛，心存侥幸：“我当年只是从犯......我非得假死一次？大人有没有别的方法直接送我出去。”
江映果断道：“哪怕有，我也不会直接把你送走，我要让他看我亲自杀死你。何况如今我是真的束手无策。”
一出王府就有几个人跟着，别说运人出去，他自己怎么脱身都成了难题。
“那只能如此了，”老杨从推开暗格，取出一粒药，“还有另一种药，吃下后如虫蛇冬眠一般，看上去死了，也不会自然清醒，需要有人喂解药。倘若安王真的要多留尸体观察几日，我不会醒来，但还请大人尽快想办法把尸体运出。”
江映心中稍微踏实，“若是你尸身多日不腐，怎么办？”
天气渐暖，尸体腐烂速度加快，安王本身就痛恨老杨，断不可能给他用冰，或是防腐的药物。
老杨似是释怀一般：“所以说还请您尽快想办法把我弄出来，要是真在里头不吃不喝躺上十天半个月，我自己也会饿死渴死，尸体不就腐化了？”
正说着，金盆突地炸响，两人袖头一看，盆中血水咕噜作响，粉色水泡翻滚，白骨从水中飞出，血水很开在地上淌了一圈，水泡一个接一个破裂。
江映盯着森森骨头，神色隐约不好，老杨跳过去捡起骨头，爱惜地捧在手里，看一眼江映，“是老鼠的。”他手上轻轻使劲，白骨随着手指变化形状，等到热气褪去，白骨微有反弹，大致形态却没能还原。
老杨惊叹一声：“快成了，只是用在人骨上，要敷满一个月，一月之后才能‘杀’我。我若是此次还能脱身，必须要立刻改头换面，换个身份。”他找出一张地图，图上圈了几个红点，“这几个地方是城中别的暗室，以前是我师父师兄所用，安王并不知道。你可以到这几处来找我，当然，我今后替你做事，你要给我佣金。”
“......好，不过在一月之内你敢私自逃了，我一定会亲手一刀一刀杀掉你。”江映很快接受这个提议，心想两个人一起啃馒头也不成问题，耳边窸窸窣窣似有纸页翻动，眼下忽地多出一幅画，他神色淡淡，“你偷看了多久？”
方才老杨手上一直没停，落笔极快，画上女子的容貌与陆千景所差无几，妆容衣饰的刻画皆细致入微，足以见作画的人对画中人的模样烂熟于胸。
老杨假装看不懂江映难看的脸色，哑然失笑，若真不想要，他画了这么久也不见他阻拦，三辞三让的套路他熟悉，故作清高罢了，“我只需一眼就能记住。您真的不要吗？”
江映心下没底，若非他是她们戏弄杜怀月的一环，还不知要被晾晒多久，面上却是无所谓：“我又不是见不着她。”
老杨摇头：“非也，您觉得今日夫人眼下的迎春如何？”
细长眉，眼下彩，白皙面上点缀着金色花钿，俏丽又贵气，江映想了许多，说出来却只有二字：“好看。”
老杨点头：“那便是了，这画重在妆面服饰，若是夫人知道全城的姑娘都在学她，定会高兴的不行。”
江映冷笑：“那与你们假扮旁人何异？”
老杨连连喊冤，“昔日寿阳公主以梅花贴面，上至宗亲贵胄，下至民女歌姬，无不争相效仿，至今还在流传。若是公主当真不喜，又如何能传出？”
江映表情微变，紧接听到老杨说：“若是不成，您就全推到我头上。”
“用不着。”
江映收起画卷，他语意不明，心说无论结果如何，也用不着别人介入，“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死得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