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无人,穿过耳房,雕花门大敞,东厢房正中摆着一幅巨大的山水屏风,屏风下是一方木塌,乌光油亮雕花藤蔓缠满扶手,女子侧坐着在榻上小憩,露出一点下巴。

    外头发出微弱的异响,她双肩陡然耸动。陆千景能感受得到,放量极大的广袖留仙裙下,那副身躯骤然绷得很紧。

    女子狭促地转过脸来,

    碧玉珠串叮铃砸落。

    陆千景胸中一股笑气喷涌,两步跨上前。

    美人三分皮相七分气度,瑟缩着的人哪怕长得再美也没了看头,可怜望杏一个丫鬟,披了嫔妃的长裙,簪着摇摇欲坠的凤钗,面无血色,整个人仿若丢了三魂七魄。

    陆千景捡起珠串,屈着膝盖双手奉上:“怎么是你啊。恭喜娘娘了?以后我在宫中也有靠山了。”

    望杏哽咽,万分崩溃:“小姐别打趣奴婢了,您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救奴婢,我和我家小姐走散,那些人......那些人找不到小姐,非说我是杜昭媛,并不容我分辨,他们是好交差,奴婢怎么办。”

    陆千景觑她:“这有何难,你别听那些坏丫头胡说,谁说你不好看了,我瞧你俊的很,进后宫一样能当宠妃。”

    天光穿透窗纸,被滤过一层,光线惨淡,望杏像个被穿透的幽魂。

    “圣上见过小姐,等被他瞧见,还当小姐临头反悔,拿了旁人顶替。这可是欺君之罪!”

    “圣上为何会认为你家小姐反悔?”

    陆千景说不出是何滋味。

    若她是皇上,发现换人,只会单纯认为对方全家不想活了,犯不着替杜怀月找个“反悔”的解释。

    能想到对方反悔,一定事先在脑中做过诸多不安且自卑的预测。

    一个皇帝,犯得着吗,她心中嘀咕。

    “这么说圣上当真待你家小姐与常人不同,我还当他只是个色鬼,见个略有姿容的女人就馋的不行。”

    见过几位宗室妃子,陆千景深谙皇室选妃的标准,妖的不要、艳的不要,一派平头正脸,有福相,不丑,但什么姝容绝色想都别想。

    世子妃、安王妃还有赵睿的妻子全是照着这个模板挑,妾室却能按着心意来,但有长得三分合意,也不拘是谁,通通纳入后院。

    皇上后宫嫔妃甚多,也没见他非谁不可,不过是搜集珍宝,每种类型都要来点。

    “诶,我瞧你真不错,跟你家小姐也有六七分相似。正好你家世不显,朝臣最是忌惮外戚,若换成了你,圣上不必受臣子聒噪,听我的,这个昭媛你好好当着。”

    “万万不可!”

    望杏道:“小姐方才问圣上是否待我家小姐不同,若无那件事,自然没什么不同,但偏生......偏生一次花宴。”

    陆千景坐直了身子:“花宴如何?”

    望杏道:“圣上不看重我家小姐容貌,也不重才情,最重要的,您也许还不知晓,”她压低声音,空气神秘几分,

    “那次花宴,圣上与沈大人同行,我家小姐便是那时属意于沈大人,沈大人又曾是圣上伴读......您想想,如果有个什么都比你好的人一直在你身旁压着,您会作何感想。圣上自然是忍不了。”

    陆千景眉头乱跳:“除了受着还能如何。”

    当然,皇帝不一样,沈彦启伤了他为男人的尊严,于是也被扔出京城,杜怀月......奇货可居。

    陆千景心头忽喜,道:“好吧,我帮你。不过我身上没钱了,找人是要花很多银子的。”

    *

    从望杏手里拿了一堆金银珠宝,陆千景带着蓄娘上路,先去寻回老杨,再出发去往青石镇。

    在十几个宫婢的掩护下,杜怀月逃出行宫,却不见了。混乱中只听见“带回去”,至于回哪去,多半回了青石镇。

    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陆千景没多想。

    蓄娘却犹豫:“小姐,我们还是别去了。”对上陆千景一双雾蒙涣散的眼,少女神思飘忽,似听不进任何劝说。她哑了声,把一锭白银放在杨非掌心,杨非眉开眼笑,收好药箱跟着上去。

    洪水已过,满眼都是泥黄。

    河流漫出河道朝四面八方流泄,淹没了整个镇域。浑黄的泥水积在平原上,仿佛一滩永远不会褪去的平湖,稍高的楼宇露出个尖,几条短窄的木船在水间穿行,船上人跳进水中,一小会又如鱼儿一样钻出。

    陆千景对深水有天然的恐惧,尤其浑浊脏污的水。索性爬上矮山,茂密的山林后传来一声尖叫,女孩声音颤抖:“你走开啊!”

    接着也是稍显女孩子气的声音:“我就看了,怎么着,你在这乱耍,让我们怎么办,都喝你洗澡水吗?”

    雨过的青天之上新月皎洁,丛林树影幢幢,拂开东倒西歪的小树,便见一片洼地,这里的水比河水干净,小女孩站在浅潭里,抱着衣服死捂住身子,又羞又冷,止不住咳嗽起来。

    岸上草垛上站着个一般大的男孩,拿着细条条竹条乱挥,似乎想把人赶跑。

    突然多出几个陌生面孔,女孩一双黑眼珠无措地看着他们。

    陆千景有些意外,这个地方能逃的全逃了,怎会把孩子落下,便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在这里?”

    男孩回道:“因为我们家在山坡上,没有被冲垮,有几个坏人总想把我们赶走,天天都来。”

    女孩折起手臂抹泪道:“走了才好,走了才好,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又脏又冷,听说城里的大员外把自己家的地腾了出来。”

    不会连喝的水都了吧,陆千景头皮一紧,忽而不知自己所来为何,中邪了吗?

    不只是她,这伙人也中邪了。

    “你爹娘为什么不走啊?”

    女孩摇摇头,男孩仔细想了想,小脸板正:“祖宅不能丢。”

    陆千景眼里涌上嘲笑:“什么鬼地方,送我都不要,还祖宅,能冒青烟吗?”

    一团黑影撞来,她反手抓住刺来的竹条,没使多少劲一把回拽,男孩几步踉跄扑在她身上,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揪住男孩后领,“坏家伙,定是你想在这偷看姑娘家洗澡才不走的。”

    男孩吓得够呛:“大娘不要打我!不是我,我才不想偷看那个丑家伙洗澡,悄悄告诉大娘,是我哥哥捡了个山鬼回来,现在山鬼就住我家里,哪能走掉。”

    “......”

    陆千景真想打人了,后脑一阵刺感,抓住男孩胳膊:

    “你们住在哪?”

    男孩竹条一扫,湿漉漉的树丛后,几簇火把光芒耀眼,几个人沿着山路前行。

    “喏,他们就在那,几个坏家伙又来了,大娘功夫高,帮我打走他们。”

    “......”

    竹竿杀气腾腾左右乱甩一通,风声呼呼,男孩像只抖擞的公鸡,灵活穿过高低交错的斜枝,女孩穿戴齐整,也钻了过去,陆千景狼狈跟随。

    几户幸运人家恰巧躲过洪水,仍倔强地立在山腰。他们伏在草堆后,男孩指着处竹条编成的栅栏,“我家。”

    女孩指着另一边:“那是我家。”

    陆千景头皮一紧,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都没想到江映也在,还当起了恶人。

    他的衣襟被水沾湿,身上阴沉的冷意浮游不散,宛如苍凉深山中爬出的怨鬼。

    他被堵在栅栏外,与院中人诡异对峙着。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思,不就是看中这块地,想占老子祖宅,是也不是?”

    陆千景懵了,不仅是她,无人出声,良久,才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

    苍白的脸神色肃穆,可惜是强忍怒意的严肃,声音恍若霜打寒叶,每个字音都带着棱角。

    “无人想要你祖宅。容在下直言,这几间房子虽然还在,然而也曾经洪水侵蚀,梁柱倾欹,墙垣坼裂,恐非久居之所。城中许多大户都腾让出宅院,抚台大人体恤民情,特命尔等进城暂居,等水退干净了再回来。”

    陆千景抓着枝叶,问男孩,“全因山鬼吗?”

    男孩摇头。

    “说来说去还不是贪图老子这块地!”

    江映道:“何为祖宅?千百年来居所不断变迁。谁又能说得清楚几世之前的先祖居于何处,若你迁居别处,百年之后,儿孙便认你为祖,又有何人会探究始祖所居何处?”

    “你就是看中我家的地!”

    陆千景只觉那张侧脸很快便要如被猛敲的冰块,碎出一道道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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