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沣的身子有些佝偻,直面挺拔如竹的年轻人时,他眼中深沉又锐利的目光,好似一条嘶嘶作响的蛇。

    钱华晖问,李谊尚且可以忽视不答。

    可虞沣亲自下场问,就不是他想不答就能避开的了。

    诺大的朝堂,上百重臣,鸦雀无声。

    正如十二年前,他被拎出来,扔在这里的情景一样。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他作答,然后用他的回答炮制一个能整死他的理由。

    李谊站在人群正中,周遭却都是将他狠狠隔绝的铜墙铁壁。

    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在的这些年,尽管也在调查了解,但虞党之势,已远超他所知。

    “虞相……”李谊谨慎的开口,还没说出话来,正视前方的钱华晖握着双手垂在身前,煞有其事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不论多想翻起这案子来,也不能毫无证据就信口开河啊……”

    看似毫无关联的一唱一和,有人问,有人答,轻描淡写盖了很多帽子在李谊头上,却没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所有人都站着的朝堂上,只有李谊一个人跪着。

    他根本不是百口莫辩,而是张口都不能。

    就在这时,只听一内侍高喊着:“启禀陛下——”,大步飞奔而来,跪而言道:“东宫左卫将军须弥,递上朝帖,请入朝会。”

    这一句,又是平地多少惊雷。

    须弥虽在朝中势力不弱,但毕竟只是东宫属将,如无召,不得上朝。

    就在这时,一直失踪的高内侍从屏风中缓步让出,立稳后长声道:“准。”

    李谊颔首跪在正中央,落针可闻的死寂之中,他清楚地听见须弥掷地有声的脚步从远至近,迈上高台 、跨入大殿。

    待走到大殿上时,她落在光滑石面上的脚步,简直像是流水潺潺一般动听。

    直到,李谊的余光中,墨绿色的官服席地,她跪在他身侧。

    流水声停了。她带来的风静了。朝堂上不只有一个人跪着了。

    李谊突然想起,皇上钦赐须弥入朝不趋不跪的。

    就在所有人都在忖度须弥来意的时候,高内侍却了然地发问道:“须弥将军平身,请上奏调查结果。”

    短短一句话,蕴含的信息却让不动如山的虞相,都为之一震。

    原来,今天朝会上李谊掀开这件事之前,皇上就已经知晓此事,并派须弥下场调查了 。

    屏风侧,侍立十几名锦衣玉带者,乃是大内察事营的众判官。

    其中最前面的,正是少宗判官神林。

    此时他颔首切齿,心想无论察事营多么亲近帝王,遇到最要紧的事情,皇上想起的、敢用的,还是须弥。

    “微臣遵旨,请陛下容臣跪奏。”须弥并不起身,余光是绯衣席地的李谊。同时声音扬起,让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道:

    “经审讯加害者、前往荥泽走访调查、调取荥泽府卷宗,以及验尸,查明第一死者为徐婵,年十五,荥泽人,家住南山一村庄。

    加害者虞尽善,年三十五,荥泽人。

    今年六月初九,徐婵为贴补家用,带蘑菇干进城售卖。

    虞尽善见徐婵貌美,当街调戏,并将其强行掳回,虐待三天三夜。

    保守估计,在此期间,共有十三人对徐婵施暴,造成她身上七处骨折及撕裂伤,部分身体部位有火燎的痕迹。

    徐婵父母见女儿未归,闻讯赶到虞尽善门前,被门卫抽打十余棍后赶走。

    三天后,徐婵被丢出大门时,□□,已无生命体征。

    徐父徐母接上女儿后,第一时间向荥泽虞家讨要说法,却被乱棍打走。

    后前往荥泽府衙,被府尹定义为‘携尸讹诈’,鞭打二十后赶出。

    再后,前往巡察使衙门,未能入内。

    徐母本罹患重病,因身心俱焚兼之棍打鞭抽,在数日后病故。

    徐父绝望之中,又无家资收殓妻女,带着妻女的尸身坠井而亡。

    徐家还有两个幼子,在父母阿姐故去后,本无依靠,又因父母‘携尸讹诈’之名,饱受街坊欺辱,也于两日后在父亲坠井处,坠亡。

    以上乃本案实情,请陛下圣裁。”

    圣裁——裁——

    赵缭收声后许久,回声仍旧波动。

    如此血淋淋的真相,就是任这些最没共情心的人听来,也是一阵齿寒。

    高长荣面色如常,继续问道:“将军以为,此案首犯当为?”

    “虞尽善。”赵缭脱口而出,“以及其府中施暴者十二人。”

    高长荣不及点头的时候,刑部尚书已先道:“这恐不妥,虞公子……虞某就算是带她入府的人,但府中情形不明,怎能认定他就杀人者?”

    “因为他的口供。”赵缭从袖口掏出厚厚一摞纸,面无表情地扬起。

    薄薄的纸张,被血红的手印浸透。

    站得近一点的人,都能发现那手印的支离破碎,形状可怖。

    这时,就连李谊都大吃一惊,更别提钱华晖已经吃惊得面如死灰。

    徐氏一家人的尸首就是证据,所以他们进了盛安府,就被当作最高机密严加看管。

    甚至钱华晖本人不惧恶臭,自己吃住都在密室里,就怕尸首出岔子。

    甚至他今早上朝前,还又亲自检查了尸首,确保万无一失。

    难道!

    钱华晖不可置信地看向须弥跪奏的背影。

    她是在自己上朝后,才入盛安府劫尸验尸的。

    而同感震颤的,也有虞沣。

    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虞氏族人的口供,要么是她早已取证,却能压到今天,让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要么,她就是埋伏下人手,直到自己上朝得不到消息,才动手取证。

    可进行到现在,朝会才不足一个时辰……

    不论是哪一个可能,须弥……

    虞沣的目光也落在须弥的身上,都太可怕了。

    而更怕的,在看向须弥的同时,虞沣也看见了李谊。

    绯红和墨绿,截然对立的颜色,此时衣袂相交,却刺眼的默契。

    心狠手辣的地狱鬼首,毁誉参半的谪仙人。他们要是走到一个阵营,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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