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诤一定会履行承诺的,李谊应该放心的。

    而且就算没有任何人扶助,阿荼她善良明朗,亦勇敢坚强,也一定可以靠自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李谊应该放心的。

    只是……想到其他挂心之人平静幸福的生活,李谊可以放心地抽身离开。

    可想到江荼时,在愿她平静幸福之余,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李谊居然还想再见她一面。

    在初秋冰冷刺骨的江水里,被窒息裹挟着的沉沦中,李谊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再见江荼一面。

    用她浑身都充盈着的生动和温暖,治疗他的悲哀,就像她从来做的那样。

    那时,如果他不再是他,有健康的身体和轻盈的魂魄,背负的罪孽比求生的动力要少,就真的只是小镇上的教书先生,他便也敢踏入鸿渐居的门槛,主动同江荼说话。

    也敢在她机灵的小笑话后,爽朗地笑出声来。

    也敢迎上她灿若星辰的目光。

    不必站在远处,看她忙碌的间隙,枕着双臂趴在窗台上休息,风来撩拨她鬓边的发,阳光照开她发揪上的迎春花。

    不必克制着情绪,用大段沉默穿插的苍白言语回答。

    不必只要对上她的双眼,就要逃开。

    不必,以自己萧索的秋天,去押她灿烂春光的韵脚。

    想到这里的那一瞬,穷追不舍的杀手已在面前,长刀破水,直取枯莲。

    就像溺水的窒息感中,也没激起李谊的挣扎。

    他看着心口咫尺外的利刃,也只有坠落。

    直到,花开了。

    在躲过阳光的江水中,面前之人心口处盛放出的血莲,是那么醒目。

    血莲的花蕊,是破出心口的剑尖。

    还没等李谊对看到的场面做出反应,剑尖一转,在水中留下更大的血团后,悄然撤去。

    黑衣人的坠落像落下一道大幕,露出他身后的人来。

    无需去辨认她的面具、她的轮廓,只要看她一眼,就知她是须弥。

    像抹去呼吸一样抹去意识的江水中,只有她目光如炬。

    不可能。

    这是李谊唯一的念头。

    不是惊异于须弥出现在此,而是惊异于自己的天命。

    他知道的啊,一次次看见的、预见的啊,就是今天。

    怎么会有人,能打破命运来呢。

    原本从四周包来的杀手,都以匀称的速度沉没,好似一场暗淡的星落。

    如果正面拉救溺水者,可能会激起溺水者的挣扎,反而不好营救。

    所以,赵缭原本是要绕到李谊身后托他的。

    却不想自己试探着伸出手,被李谊紧紧握住。

    那不是破男女之大防的触碰,而是溺水者向落日倒影的触碰。

    赵缭就着拉他的力道,落至李谊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带着他缓缓向上游去。

    沉没时,李谊没挣扎。

    向上重获新生时,李谊也没挣扎。

    安静地承受,或许才是李谊生命的底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水流的弱化,两个贴在一起的人,都没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体温或心跳。

    哪怕是四目相对时,也没有爱欲或窘迫。

    李谊不知道,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对生的奢求,却在得救时眼眶通红。

    赵缭不知道,黑色面具之下的双眼,满是怜色。

    “咳……”拖着李谊上岸后,赵缭尽量小心地将他放在地上。

    李谊扶在石岸上,猛呛了几口胸腹积水。

    还没等他喘匀,地下一阵密集的微微震动后,又是一群杀手从四面包抄而来。

    李谊终于是对虞沣杀死自己的决心,有了最真切的认识。

    既然没有死在江中,就不该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李谊艰难得撑着想站起来,却连撑起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赵缭从包围而来的杀手中一跃而来,一把从地上拽起李谊,护在自己身后。

    确认他能自己站稳后,她才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

    等杀手意识到头顶划过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与赵缭面面相对了。

    李谊这才注意到,须弥手握着双刀,显然是在岸上早有部署,方才拿上的。

    随着杀手们谨慎的脚步越来越近,赵缭的双刀也同时起势。

    不需要任何过渡,当双方都近在彼此武器的射程中时,打斗一触即发。

    刚开始时,李谊虽然艰难,但还是尽可能得格挡与躲避。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实在没有必要。

    无论敌人的武器准备刺向他身体的哪个地方,赵缭的双刀总要先一瞬到达,甚至比他自己本能地躲避还要快。

    速度快到好似李谊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也能凭借生命的本能,觉察到危险的到来。

    于是,李谊只要顺着她的方向不碍她的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落在他身上。

    在被几十人包围的战场中央,李谊居然还能有空看向须弥。

    准确地说,在那样的武功面前,所有双眼都要无法控制地被吸引。

    须弥武艺天下先。

    在今天之前,李谊都对这句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没有正确的认识。

    甚至在与她交手的那一次,都没有这样震撼的感受。

    再没有武器比双刀更适合须弥。

    两把重刀的压迫感,配上赵缭行云流水的身形,一刚一敏,一狠一迅,简直没有抵挡破解之法。

    最可怕的,还是须弥的刀法。或是说,可怕的是,她根本没有刀法。

    别说身在局中的敌手,就是相对处于局外的李谊,紧盯着她的一招一式,都很难想出她的下一刀出在那里。

    她但凡出刀,便是丝毫不留余地的大张大合、大起大落,每一招每一势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往往她这一瞬,还正手双刀交替连砍十几下,逼得敌人仓皇连退。

    下一瞬就抛刀向后,身旋如风,反手接刀,一刀划开身后两人的喉管。

    而明明那么沉重的两把大刀,在须弥手中却翻转自如,尤其是配上她袖口挥洒而出的水珠、以及刀尖一刻不断的嘀嗒血串,双刀就像是她甩出来的一双水袖。

    这种刀法,绝不是在高人名士的指点下,一刀一刀、一势一势练出来的。

    而是在一次次以一敌十、生死一瞬的实战中,靠着求生的本能被逼出来的本领。

    因为上一次被砍伤了胳膊,受了疼、流了血,下一次才知道什么情况下要护胳膊,或是抢在自己的胳膊受伤前,砍掉对手的胳膊。

    就这样,原本被几十人包压,面岸靠江、生存之地逐渐被吞噬的两人,此时却压着包围圈,逐渐向岸上逼去。

    直到所有敌人都成了绕在刀尖上的魂。

    须弥握着的双刀垂落身侧,背影还在喘息,握刀的手缓缓放松时,才发觉手已经震得发抖。

    等气喘匀,能正常说话的时候,赵缭才转过身来,压着心口的起伏,竭力平静问道:

    “你怎么样?”

    如此关头,再行礼问安就绝无礼貌之感,而唯有虚情假意了。

    李谊要紧牙撑住将倾的身子,压住喉咙中的咳意,点了点头,“都好。”

    赵缭怎么能看不出他的情形,但还是道:“还能坚持走一段吗?附近埋伏很多,这会应该还有大量杀手在从别处赶来。

    硬战不是出路,先躲一下。”

    李谊在怀疑自己的腿脚还能不能动时,已经先点了点头:“能。”

    赵缭原想搀扶李谊一下的,手却在将落在他腕上时收了回来。

    李谊浑身湿透,湿发滴水,层层衣料紧贴在身,和另一层皮别无二致。

    在危急关头讲什么礼,讲什么男女大防,若换在另个一人身上,赵缭会鄙夷得连一个皱眉都懒得表示。

    但在李谊身上,赵缭默认自己该同他遵守。

    好在李谊远比赵缭想象中承受力更强。

    在溺水后来不及喘气的时候,还不声不响随着赵缭走了几里山路,找到她早计划好的山洞。

    当火堆腾起火焰照亮彼此,赵缭迫不及待问出心中的疑虑:“你怎么会身子弱成这样?”

    从水下抓住李谊手的一刻,赵缭就发现,李谊的身体状况已如枯木般,根基全无。

    可就在几月之前暗杀李让的时候,李谊甚至还能和自己交手打得有来有回。

    用实话,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

    但只要须弥问,哪怕是随口一问,李谊也不想搪塞,想了一下,捡了个最接近的答案道:“病了一场。”

    “你一点也不会撒谎。”赵缭看了李谊一眼,继续低头用木棍戳动木柴,让火燃得更旺一点。

    李谊笑了笑,被一语道破反而让回答简单了很多。

    “是在决定来荥泽之前,身体就已经这样了吗?”

    李谊垂眸看着火光,慢慢点了点头:“嗯。”

    “……”赵缭沉默一瞬,想不出一个能形容他的词。

    “今日真的多谢将军,还有前几日我阿姐险些遇害之事。”

    李谊温和地接过话头,眼中的真挚在火光的映衬中,还有几分格外的迫切。

    “如此大恩,李谊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偿还。”

    李谊因落水,衣领微敞,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脖颈儿来。

    从来因端方,而让旁人见了便想正衣冠的碧琳侯,此时纵使衣湿发散,也让人非但生不出旖旎,反倒只觉他凄清。

    就像在水下,即便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也不觉有任何温度一样。

    “你做了你能做的,我也是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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