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又是急风骤雨,电闪雷鸣。

    赵缭在床榻上翻来翻去,无法入眠。

    前几日,床褥间熟悉的气息让她心安好眠。可今日,她不仅想索取这个味道,还想见这个味道的主人。

    “先生。”还没等她三思,手已经敲响了岑恕的屋门。“我可以进来吗?”

    细微的窸窣声后,屋门打开。李谊举着蜡烛,白色的中衣上披着灰色的夹衣。

    即便是深夜搅扰,他眼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倦色却像是藤蔓,拖着他玉色的面容堕入黑暗。

    夜风袭来,卷得他散发如垂柳扶风。

    明明门外的是自己,赵缭却觉得李谊举着灯的样子,像是行路后的夜归人。

    像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走了很远,才走到她面前。

    “阿荼,怎么了?”李谊有些担心地问。

    话音刚落,又是一记响雷,赵缭借机像只兔子一样迈入门槛,与李谊咫尺相对。

    “我做噩梦了。”赵缭眼中已沁上泪水,额间的发丝见汗水潋潋。

    “阿耶走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的天气……”

    赵缭点到为止,垂下了头,手拉上了李谊披着的衣服衣角。

    “我难过又害怕,睡不着了,先生能陪陪我吗?”

    “好。”李谊下意识应完,才又觉得有些不妥,有些为难得环顾着四周 ,想要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可赵缭已经先一步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先生,我真的只是想在你身边待一会。”

    她的眼睛太亮,亮得李谊觉得自己方才的为难,是那么晦暗不堪。

    “好。”李谊侧身,容赵缭进来,也不关门。

    赵缭不往里间走,就坐在栏杆罩外的罗汉床上。

    “盖上点,夜里风硬。”李谊从柜子中取出一条毯子递给赵缭,“我去烧点热茶。”

    “你别忙活了先生,这么晚了,你坐一会。”赵缭披上毯子道。

    李谊余光看了一眼赵缭冷得泛白的指尖,温声道:“没事,我也要喝的。”

    李谊去烧水沏茶的功夫,赵缭裹在毯子里,仔仔细细环顾四周。

    李谊的居室,远比赵缭住的屋子东西更少 ,又都规整得太整齐,更显得空旷,也就更冷。

    即便是赵缭睡过的屋子,也会一点点变暖,染上稀松的睡意。

    但若不是里间拔步床架上的挂帐束起一半,露出榻内被掀开一角的被衾,这屋子根本没有人气儿,只有木梁木柱、木桌木椅无声呼吸时,氤氲的木头陈旧味道。

    月光射落,满地物影,也不显逼仄,只让长夜更静。

    赵缭拽着毯子,鬼使神差向里间走去,扶着拔步床廊的垂花柱子,坐在李谊的床上,探手伸入他被子的开口处。

    犹有余温。

    那微弱的温度爬上赵缭的指尖时,她的心漏跳一拍。

    不知道为什么,赵缭对岑恕的温度,始终有一种病态的渴求。

    但这与男女之事无关,只是像在冰天雪地中,想要覆手火焰上一样的,本能。

    尽管实际上,他也是冰天雪地中的另一个人。

    虽然未经人事,但赵缭不是不懂男女之伦。

    只是和那些强烈的、即时的、碰撞的情绪相比,坐在李谊的居室之中,整个人和他的空间交织,感受他留下的余温,对赵缭感官的刺激,要更明显。

    这些感受,气味和温度,都是这个如霜似雪、可见亡日之人,此时此刻还在的证据。

    “阿荼。”李谊的声音,打断了赵缭的思绪。

    “嗯。”赵缭端端坐着看着李谊,没有任何羞赧,声色如常地应他,甚至手都没有从他的被子里拿出来。

    李谊端着茶杯的手起了青筋,目光微微别开她,低声道:“你先出来好不好。”

    连门都没有的栏杆罩,实则将他的居室分为两部分。

    外面有书桌、有罗汉床,虽然也具有一些私人属性,但比起内室,则甚至可以不提。

    内室里,只有一台拔步床,和没有笼的火盆,是世界上唯一一处,他剥落衣冠后,依然可以存在的地方。

    现在,赵缭出现在那里了。

    赵缭摇了摇头,对他隔空伸出了手,“你先进来好不好。”

    “阿荼,不行。”李谊第一次明言拒绝江荼的请求,坚定的声音,只有尾音上有太微小的发颤。

    “……”赵缭沉默地站起身,头低低垂下,小声道:“是了,是我不知廉耻……让先生为难了……”

    说着,赵缭就要往床外走。

    可她还没跨出床廊,李谊已经快步进了里间。

    “不要这样说自己。”李谊直直看着江荼,真诚又有一些着急。

    她是永恒的明亮,他能接受她做一切事情,包括对自己做一切事情。

    但他不能接受她用贬义的词语来自轻自贱。

    也是此时,李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

    阿荼刚刚失去至亲,正是举目无亲的时候,她多么需要陪伴和温暖。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又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

    而他,以“不毁她名节”这个理由,是为了保护她,可不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礼吗?

    “你坐吧,我……我进来了……”李谊在自己的内室里,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果然啊,先生是一点也不会拒绝人。

    赵缭心里笑出声来,面上却仍是垂着头,“哦”了一声,乖顺得垂身坐下。

    “喝点热水。”李谊走到床边,不跨入床廊,将茶杯递进去。“有点冷吧,我笼火盆。”

    说着,李谊要转身,掌心却被赵缭的手溜入,手指顺势钻入他的指缝。

    “先生,你也坐下好不好。”

    李谊没转身,手指却诚实得曲起,回应她的手指。

    “阿荼,你不要这样信任我,我也是一个男子。”李谊坦诚道。

    “是啊。”赵缭轻轻拽了拽他的手,“你坐下说话好不好,你这样高高站着,我说话费劲。”

    “好……”李谊认命似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垂身坐下,但只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体,也背对着赵缭。

    赵缭垂眼,岑恕坐在她腿边时,乖巧得像个孩子,就连他平日如屏障般的乌发,也如绒毛般柔软。

    赵缭忍不住揽过他垂在肩头前的发丝,轻轻摸上去,像顺毛一样。

    李谊背对着她,看不到神情,只是安静得接受着。

    “脚踏坐着累吧,你在我腿上靠一会。”赵缭轻轻拍了拍李谊的头顶。

    不能再碰她了。这是李谊从坐下那一刻起,就给自己下的死诫。

    可她轻描淡写点出来时,李谊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有多么渴望这一下依靠。

    不是点到为止的关怀,不是敬而远之的问候,而是真实的、温暖的、居室之内的。

    让他也可以,只做衣冠之下的自己。

    衣冠之上的碧琳侯,需要是永远澄明、让人有正冠之望的明镜。

    特别是在他摔碎之后,他更要如此。

    他不能悲戚,不能自怜,不能自毁。

    这对真心仰慕他、关心他的人而言,是一种背叛;对于逝者和未亡人,是高高在上的亵渎;对鄙他如敝履的人而言,是惺惺作态的虚假。

    在彻底焚毁之前,他只能把这个符号式的形象延续下去。

    直到,有人看不到这宏大的符号,而是像着他渺小的身体伸出了手。

    “好……”李谊的声音有些发颤,缓缓侧倒,直到耳畔靠在她的膝侧。

    “我们岑先生,之前的日子,是不是过得不太顺心。”

    赵缭轻声道,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他的耳朵,他的颈侧。

    她的手温热,落在李谊身上时,他不由一颤。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很细腻,很敏感,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旁人的情绪,照顾别人的情绪。

    不论什么时候,对什么人,你总是能先体谅旁人的难处。”

    赵缭的声音柔和得像是窗光,明明推倒满地的物影,却不动摇真实的分毫。

    “事事顺心如意的人,是不会有这些难能可贵的品质的。”

    李谊听到她这话的瞬间,心中开的所有花苞,都落下露珠。

    对他的过去,她不过问、不评价、不安慰。

    她只是庆幸地感慨,那些糟糕的事情,把他变成了一个这么好的人。

    “所以啊,我像珍惜今晚的月光一样,珍惜你的悲伤和敏感。”

    说这话时,赵缭的手轻轻划过李谊的耳垂。

    李谊缓缓转过身来,仰视着江荼的眼神,有不可思议,更多的是心灵震动后,目光被波及的余震。

    李谊在辋川,远比在盛安更明朗,更爱笑。

    不是因为在辋川时,他心里会轻松一点。而是他不想让自己的悲伤,打扰别人的温馨快乐。

    他是来这里疗伤,但无意将自己的病症传染给别人。

    他以为自己装的足够好了,尤其是对江荼。

    可她却轻轻揭开他盖在伤口上的纱,捧住他的伤口,说她珍视他的悲伤。

    再没有任何语言,比这番话,更能安慰到李谊。

    “别听别人说怎么说。”赵缭终于能抚上的他的眉间,他的眼角,他的鼻梁,他的唇珠。

    “我永远会对你的出现,心怀感激。”

    李谊惧怕江荼的触碰,尤其是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

    他怕自己对这样美好的她,生出绮念。哪怕只是生出一个苗头,都让李谊愧疚得不能自视。

    她只是怜爱,可他……

    但此时,在这样的触摸之余,李谊仍觉不够,只想她能多施舍他,她的温度。

    就在这时,江荼温热的嘴唇,覆上他的眼角,吮去他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珠。

    李谊不可避免得颤动,身侧的手紧握拳头,努力想要迈出阻止她的一步。

    而她的唇,已经落在他的眉心,顺着他的鼻梁向下。

    而她双手抚着他的脖子,也在缓缓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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