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人已到齐,除了沈昭。

    主座上,坐着致仕在即的大理寺卿,齐宜春。左侧首座,则是少卿程良仁。

    此前,程良仁称病告假三日,因此昨日并不在大理寺中。

    “以德,你的病可好些了?”齐宜春抚着斑白的长须,关切地问他。

    程良仁颔首,说:“谢齐大人关心,下官只是染了风寒,现下已经痊愈,不妨事。”他目光转向对面空着的位置,又问:“扶光怎地还没有到?往日从未见他迟过。”

    说的正是,齐宜春闻言皱眉,闻说昨日沈昭受了伤,若是伤重,也该有人来告假,可眼下迟迟不见动静,倒叫人愈发着急。

    他转而问起唐弈来:“景山,昨日缉拿凶犯,你也同去,扶光的伤可严重?”

    唐弈起身,刚开答话,却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院中传来。

    堂上之人纷纷朝门外望去,只见沈昭穿着官服,匆匆赶来。

    昨夜,他回到府上,已经过了丑时,又是缉凶,又是中毒,一晚上没闲着,实在撑不住,累的昏睡过去,不曾想,醒来时天已大亮,险些误了差事。

    他抬手朝着齐宜春行了一礼,手上缠的白纱布十分显眼。

    “对不住,叫诸位大人久等了。”

    沈昭坐下后,齐宜春关心道:“昨日缉凶辛苦,扶光又受了伤,这伤可有大碍?”

    沈昭收了手,昨夜种种简直不堪回首,他沉声道:“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听他这么说,齐宜春才放下心,他马上就要从这寺卿的位置上退下了,这当口大理寺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兢兢业业,左右逢源了一辈子,不过就是求个告老还乡,安度晚年,至于谁来接手寺卿一职,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齐宜春转而道:“如今嫌犯已经捉拿,如何审?由谁审?今日便商量出个章程来。”

    程良仁说:“此番主意是扶光出的,嫌犯也是扶光亲自主持缉拿,由扶光审再合适不过。”

    “下官以为不妥。”程良仁话音刚落,唐弈便开了口,“这案子此前是由程少卿主办,其中关节自是程大人更为了解,现下能够抓住嫌犯,虽是沈少卿的功劳,但蓦然换主审,恐怕会出差错。再者,沈少卿受了伤,该好好休养,不该再受累奔波……”

    沈昭抿了口茶,却什么也没说。

    此二人同在一条船上,程良仁面上推辞,是因为唐弈会为他争,他这是以退为进,他们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可实际上目的却是一样的。

    尽管沈昭不说话,可齐宜春还是得拿个主意,两人共审也不是不行,但总得分个主次出来,可都是天之骄子,谁甘居人下?

    他秉着谁也不得罪的原则,问沈昭道:“此事,扶光怎么看?”

    “下官不擅审讯,此事还是交由以德更为妥当。”

    他都这般说了,齐宜春当下便做了决定,审讯一事由程良仁全权负责。

    离开议事堂,程良仁刻意落后一步,与沈昭同行。

    “扶光卖我这个人情,我该道谢。”

    “不是人情,不必言谢。”说完,他独自离开,唯有程良仁停在远处。

    程良仁笑了笑,“好一个片叶不沾身……”

    唐弈有些不解,“这沈少卿究竟是何意思?”

    程良仁看着沈昭离开的背影,沉声说:“旁人争的不可开交,他自拂袖去,他只是不屑与我争罢了。”

    可沈昭越是如此,程良仁便越是厌恶他,他要卓然于世,故作清高,可这尔虞我诈的官场,哪能容他这种人存在?

    ……

    大理寺外,人来人往,有挑担的小贩叫卖。

    阿幼带着斗笠,等了许久。

    终于,刘生、余伯,以及几个百姓被放了出来。

    刘生搀扶着余伯,缓缓往客栈去,他的马车还丢在客栈,此番是九死一生,能被放出来已是万幸,他不敢在这东都停留,只想着寻了牛车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客栈门前,一个拿着糖画的小童跑来,把破布小袋塞进余伯手里,“爷爷,姐姐让我给您。”

    小童说完话就跑了。

    “这里面是什么?”刘生好奇地看着那袋子。

    余伯颤颤巍巍地打开袋子,里面有几两碎银,和几十文铜钱。

    他急忙抬头,想要问那小童,可小童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幼抬手压了压斗笠,转身离开,朝着那花楼走去。

    她不远千里来到这东都,自然有事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且非做不可的事……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洒落。

    霓裳刚刚梳洗完,她那如云的秀发被一根精致的玉簪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身着一袭淡雅的粉衣。

    正此时,丫鬟前来请她去阁楼的厢房。霓裳莲步轻移,跟着丫鬟缓缓走去。

    一边走着,她一边忍不住轻声抱怨道:“是哪位爷儿这一大清早的就着急忙慌把奴唤来?”那声音娇柔中带着一丝嗔怪。

    推开房门,霓裳抬眼望去,只见房中背对站着个人。

    此人男子装扮,着一身朴素的青衣,头发简单地束起,只是身形单薄瘦弱,实在不像个寻常男子,那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阿幼?”

    霓裳一惊,眼睛瞬间瞪大,她急忙抬手捂着嘴,转身查看门外,确定四下无人后,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关上房门。

    “霓裳姑姑,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阿幼看着霓裳,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霓裳是云香楼中的雅妓,她生得美貌。肤似羊脂玉般温润,眉如远黛,双眸犹如一泓清泉,鼻梁挺直,嘴唇娇艳,不点而朱。

    除了貌美,她的才情更是出众,那一手琵琶弹得是出神入化,曾有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弹一曲琵琶。

    阿幼想要见她一面,着实花费了不少,身上的盘缠几乎都没了。

    霓裳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

    她取下手腕上的镯子,那镯子是羊脂玉所制,温润细腻,在晨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镯子递给阿幼,轻声说道:“今后若要见我拿着这个信物便可,我在这云香楼中也是身不由己。”

    阿幼接过镯子,点头道:“多谢姑姑。”

    “你爹爹最近怎样,怎么这次是你自己来的?”霓裳关切地问。

    据阿幼所知,霓裳和她爹陈铎本为同乡,算是青梅竹马。

    后因家中遭匪,霓裳被掳走多年,没有音信。再次与陈铎相遇时,她已然成了云香楼里的头牌雅妓。

    陈铎也曾想过为她赎身,可霓裳却不愿意,她是觉得留在这里,尚能靠着一技之长养活自己,若真离开了这儿,才是真得万事求他人,所以,她不愿离开。

    她既这般想,陈铎只好尊重她的选择。

    阿幼听到霓裳的问话,顿了顿,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缓缓开口道:“我爹已经死了……”

    “死了?我不信……他那么厉害,怎么会……”霓裳瞪大了眼睛,眼角瞬间泛起泪珠。

    她与陈铎相识多年,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这个噩耗实在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一个月前,我爹得了风寒,于是我便进山中采药。”阿幼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等我回来之时,刚踏入家门,看到爹爹倒在家中……”

    阿幼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他身中七刀,其中有一刀在胸口,两刀在腹部,伤及心脏肺腑。那时,他已然没了气息……”

    阿幼也没想到,那日原本短暂的分别,竟成了永别。

    “他那么好的一个人,究竟是谁杀了他?”许是接受了陈铎已死的事实,霓裳泪如雨下,她抬手捂着心口,身体微微颤抖,止不住地啜泣着。

    阿幼吸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扭头擦了擦眼角快要溢出的泪珠。

    她颤抖着双手取下脖子里挂着的玉佩,那玉佩温润剔透,上面刻着精致的麒麟纹。她将玉佩递过去,问道:“姑姑可见过这玉佩?我爹死前手中紧紧握着这个玉佩,可我从未见过,若不是我爹的,那便是凶手的……”

    她原本以为陈铎死于江湖仇杀,毕竟陈铎行走江湖多年,多少会有些仇家。

    陈铎武艺高强,寻常人很难近他的身。可仔细观察家中的情形,虽有打斗的痕迹,却并不明显,显然是没怎么交手就被一招毙命。

    那玉佩阿幼也曾找人打探过,闻说这玉成色是上等中的上等,且上面刻着麒麟纹,像是皇家的东西,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

    于是,埋葬陈铎后,她从岭南跋山涉水,一路风餐露宿。她的鞋子磨破了几双,身上的衣裳也被荆棘划破。

    她历经千辛万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来到都城,为的就是查清玉佩的来处。

    霓裳仔细回想,她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中透着思索的神情。这玉佩还真有些眼熟。

    “似乎见武阳侯佩戴过……还有永王、户部尚书、平宁公主的驸马好像也有一块……”

    “这么说来,这玉佩在都城倒是十分常见。”阿幼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看来想查清楚,并非易事。

    霓裳摇了摇头,说道:“也可能是我记得不清楚,待他们再来时,我再留心看看。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霓裳关切地看着阿幼,陈铎死了,阿幼再没有其他亲人。霓裳没记错的话,阿幼今年似乎也才十六岁。

    阿幼收回玉佩,紧紧握在手中,眼神中透着坚定,回道:“我爹死于非命,当女儿的自然是要查清真凶,为父报仇。”

    霓裳急忙劝她道:“能杀了你爹的人必然不好惹,你一个人要如何报仇?阿幼,听姑姑一句劝,不要冒险,你爹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霓裳拉着阿幼的手,眼神中满是担忧。

    阿幼轻轻挣脱霓裳的手,眼神坚定得如同磐石。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若是报不了仇,她不甘心。

    “霓裳姑姑,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我。此行凶险,今日您全当没见过我,今后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再来找您,还请姑姑保重……”

    说完,阿幼缓缓起身,朝着霓裳躬身行了一礼,随后,她毅然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渐渐消失在霓裳的视线之中。

    霓裳望着阿幼离去的背影,眼中似有情绪,却又道不明是何情绪。

    ……

    武阳侯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

    沈昭正埋首于案前的卷宗之中,他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卷宗,时而微微蹙额,时而眼神中闪过一抹愁绪。

    书架一角,放着那日取下的面具,他回来后,仔细研究,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只要一闭眼,那夜的情形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突然,门轴转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沈昭的眉头瞬间皱起,被人无端打断思绪,显然有些不悦。他抬眼看向门口,目光中带着些许不耐。

    待看清来人之后,他那紧皱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眼中的不耐也化作了温和。

    武阳侯夫人慕容芷,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袭月白色的锦缎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宛如月下盛开的一朵幽兰。

    她的面容温婉,岁月虽然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些许痕迹,却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昭儿,这么晚了,怎地还不歇下?”慕容芷的声音轻柔,犹如涓涓细流。

    沈昭放下手中的卷宗,恭敬地回道:“处理完公务便歇,娘不必管我。”说罢,他起身快步走到慕容芷身旁,伸手小心地扶着她,将她引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慕容芷坐下后,抬眼仔细打量着沈昭,眼神中满是关切。“昭儿,娘听丫鬟说你连饭都没吃,这怎么能行?”

    沈昭轻轻咳了咳,目光不经意间扫向门口。

    只见门口候着的小丫鬟,像是被这目光吓到了一般,身子微微颤抖着,往旁边缩了缩。

    其实下人早就备好了吃食,只是他方才忙着查看卷宗,一时之间竟给忘了,加之时不时便会回想起昨夜之事,他确实也没什么胃口。

    慕容芷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温柔地轻拍着他的手背,像是在斟酌着措辞,而后以一种商量的口吻缓缓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女子在你身边照顾着,婚事上……你可有想法?”

    沈昭微微怔了怔,自从担任大理寺少卿以来,他的心思都扑在了查案之上,对于自己的婚事,还从未有过丝毫的念头。

    在他心中,婚姻之事,不过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娶谁,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全凭爹娘安排……”沈昭平静地说道。

    慕容芷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你爹为你选了些门当户对的小姐,可娘瞧了又瞧,总觉得有些不如意之处。忽然间,娘想起崔尚书家的喜容小姐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虽说崔小姐比你小几岁,如今又多年未曾见过面,但你们幼时还在一处玩耍过呢,你可还记得?”

    沈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敷衍地点了点头。

    实则他的心中毫无印象,即便小时候真的见过,这十多年光景,也早就记不得了。

    慕容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崔尚书可是朝中的肱骨重臣,喜容又是崔家嫡亲的小姐,与咱们侯府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虽说这些年未曾见过喜容,但以崔尚书和崔夫人的品貌,想必崔小姐也是极好的。你若不反对,这几日我同你爹便上门提亲……”

    沈昭听了,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是毫不在意。

    “您跟爹做主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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