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飞和心愉的婚事定下来了,一颗心落到底的不止是心愉,还有心愉她妈汪明娜。

    汪明娜一直想让女儿和她男友前后近两年的事儿有个结果,并非她留恋俞家势大财大,女人结婚这种事,对方门槛有多高,水就有多深。

    起初她对心愉和逸飞并不赞同,但来光岛这么多年过去,她和过去自己告别得很彻底,她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这门女儿在极小时候就已学会的功夫,她要到中年后才渐渐领悟学会,但会得晚总比不会好吧?

    汪明娜的不赞同是心里的不赞同,面上她还是装得支持女儿的,只要心愉开心,那么她的赞同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

    但她表面配合得心愉有多好,内心担忧也往上增,女儿二十六七才开始第一段恋爱,女人的第一段恋爱大概都不是以好结果收场的,比如她,比如她身边的楼妈。

    二十六七这个年龄段,多数人已练就了生活强加给他们的抗压能力,工作也好,家庭也好,甚至感情也好,但这种抗压能力是累积在过去承受过的压力上的。

    没谈过恋爱的心愉哪儿有机会练就这种能力?

    再说逸飞,汪明娜是不相信,盘正条顺,家境优越的年轻小伙是一路守身如玉过来的,女人会,男人绝对不会。

    别说在作为一线都会的光岛,即便是过去那座在地图上要用放大镜才能寻找到的老家也不会有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更多的是即使身边暂时没有称心如意的,也可以骑驴找马,在寻找梦中人的路上顺带捎个还算看得过眼的。

    更要她命的是,女儿刚进俞家是为什么?是阴差阳错捡漏到一份待遇非常好的优差,心愉在她和楼妈的担忧下做了上门女看护。

    楼妈有给富贵人家做佣人的经验,她对女主人也不遮掩了,当时如是和汪明娜说道,“太太,我也给你交心了,大户人家多得是男主人独身住进医院,出院了就带个女看护回家做姨太太的事儿,不新鲜,家里原配的正妻们都阴阳怪气地夸现在私人医院配套服务健全,你花钱买它先进疗法,临到要走它还送你个懂‘疗法’的年轻貌美女护士!”

    这个“疗法”是什么疗法?采阴补阳的疗法!

    原配太太们的丈夫进了医院了,病好了,人还越来越有活力了,活力过头了还可以年逾耳顺再给家里添个一儿半女,和正妻的孩子们拉出去,小的叫大的爸妈,不知情的路人们都看不出端倪。

    汪明娜原本听刚进去不久的心愉谈起俞家老幺的病难治,那么有财有势的人家,却对儿子的病一点办法也无,前后拖拉七年不见得好。

    她庆幸了,治不好了女儿就能赶紧出来,她那段日子是越听心愉说俞家人对自己如何如何好,她心里那块石头就悬得越高,她是个见识浅薄的女人,她见过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她不相信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亲人也不能,她以前不也没好好对待过女儿?

    可世事就有这么吊诡,总在你认为路已走到尽头是,拨开前方的草丛里又是一条能过人的路,俞家全家上下上百口人都找不出一个来和俞逸飞配型,偏她女儿可以了,她心里头不是没有怀疑,这俞逸飞真不是当初俞家老两口从其他哪儿抱来的?

    这下好了,病好了看护的责任完成了,还完成得让东家无比满意,满意得又多了份陪太子读书的责任,不过从现在来看这份责任倒是比看护还要难完成些,病好那是取决于有无配对骨髓,医疗技术先进与否,读书就全靠个人了,从学业这方面来看逸飞这个人那就有点靠不住了。

    从俞逸飞病愈后起,汪明娜就从心愉还有没见过面的逸飞身上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她十八岁遇见关文康时,她身上就有这种味道,含苞的花朵即将绽放前丝丝缕缕的甜香味。

    她试探地问过心愉,在她心情还不错的时候。

    这时候心愉会和她还有楼妈讲讲逸飞在各种她们这些没见识的人眼里吃饱了撑了才去干的极限运动。

    汪明娜是这样理解这些劳什子运动的,极限在哪儿?无非是尽最大力不把这条命玩脱了而已,当然玩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二世祖家里不止他们一个,他们父母也没心大到等他们尽孝养老。

    心愉本意是想让母亲放心,逸飞不是没有毛病,当然这些毛病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毛病,在他自己眼里看来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冒险精神。

    但他的毛病无外乎是不怎么把自己那条小命当回事罢了,比起吃喝嫖赌这些与二世祖先天带来或者后天养成的大毛病,他那些毛病倒可以称得上美德了,不就是过于冒险了点儿吗?

    可心愉没想到,她妈表面波澜不惊,只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就行,但内心却因为她这些自以为美言的话惊惧得不得了,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会把她女儿的命放在心上?

    还有心愉,汪明娜是晓得的,平日看不出女儿对生活有多么留恋,但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消极又向上的。

    消极在于她感到了女儿觉得生活是没有意思的,向上在于即便没有意思,人一辈子活那么长总得给自己找点意思,所以女儿拼命工作,努力买房。

    若不是身体跟不上心愉挣钱速度,汪明娜想和贸易打交道这种工作,说不定现在女儿已经开始独立出来单干了。

    这些年汪明娜也看了些关于人的精神方面的纪录片与书籍,像心愉这样消极又向上的人就是不能停下来,忙得生活没有间隙,忙得喘不过气,才没精力去思考人生啊什么的大课题。

    现在闲下来了,还碰上个不要命的,万一这二世祖带歪了她女儿,让心愉也跟着做什么追求极限刺激的运动去了怎么办?

    俞家老两口有四个孩子,虽然个个比她这种普通小老百姓的孩子金贵,但他们胜在比自己数量多啊,她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失去。

    再说即使失去,如若过去她做的是一个称职负责的好母亲,她遗憾会有所减少,但过去做得有多不好,她失去女儿后的遗憾就会有多大。

    好在即使女儿对这个男人上心了,也仅仅是上心,还没中邪到像过去在老家那种疯癫不要命跟着社会小阿飞混争着要做大哥女人的小年轻,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就要学着自己也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一点糟粕她暗幸没跟随着她们来到光岛。

    不然让她看着要近三十的女儿,跑去跳伞、越野、赛车,非要她一条老命不可,年轻时没替孩子操的心,年老了全补上来还!

    汪明娜对逸飞的彻底改观是在她人生的死对头之一,前任婆婆,关老太太要死不死那段日子开始的。

    在此之前她也见过逸飞,不过是女儿特地安排的见面,在她们的小家里,特地的见面比不特地的见面多了份虚伪,她装得虚伪,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看清她的女儿,所以她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种不刻意的刻意。

    那男孩和她有异曲同工的烦恼,他们的出发点和终点一个是为了讨好女友,一个是为了讨好女儿,所以她也看出了,逸飞也是刻意地想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次见面是在家里准备一顿饭吃,没到饭点他和心愉就到了,提早了个多小时,海鲜龙虾鲍鱼燕窝什么的提了一大堆,也庆幸是楼妈在,她给人做佣人时,这些食材都烹饪惯了,不然换做汪明娜来,还不知从何下手,一上来就给心愉丢人。

    不过小伙子还算有心,知道提前来的礼数,不像有些女婿,以为捏住人家女儿,就把人家全家都捏住了,吃饭到点来,吃完提前走,反正帮忙做饭洗碗都轮不到他。

    汪明娜看出来他本来很想帮忙做什么,但身量高,在这所哪哪儿都显得袖珍的小房子里,十分局促,厨房只容纳得下两个人,他一进去就只装得下他一整个了,他怎么可能会做饭?所以又只得悻悻退出来。

    心愉倒是好闲情,看笑话似的看着男友打一转又垂头丧气地坐回沙发上说:“得了吧,你爸妈要是知道你在别人家上赶着做孝子得多心痛?”

    那男孩也不恼,也像觉得好似的和女儿咬耳朵。

    席间她也不多话,她要为了女儿留下一个好丈母娘的印象,说得多就错得多,可不说也不好,那男孩不像是会侃侃而谈的人,他表现得像主动等自己问话,汪明娜想,老是端着不说话,会不会被人误会成小家子的穷酸气?

    反正什么也比不上,拿不出手,索性装矜持,做清高,我们人穷志不短。

    她只得眼神示意心愉说两句,作为中间人连接一下。

    女儿却像吃错药了,一个劲儿憋着笑,汪明娜从未见过心愉开心成这样,忽地她想通了,她不需要尽力扮演一个好母亲了,人家两个的感情才不会因为她好不好就半途而废了,能让他们走下去与否的决定在于他们自身,而非今天虚伪客套的自己。

    汪明娜索性看开了,倒不是她对逸飞放心多少,改观多少,是她看明白了,女儿是真心喜欢这个人,这个人也是真的能让女儿开心,这就够了,至于后面结尾如何,她这样宽慰自己,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感情?世上有得是高开低走的感情,也有得是从头就凑合到尾的感情,现在的年轻人不就追求及时行乐吗?谁说她二十七八的女儿就不是年轻人了?

    饭后,逸飞终于得到机会挣个好印象了,洗碗这种不用学就会的事,他总算有点用武之地了,即便他用的水是平常楼妈洗碗用的几倍不止。

    这次见面,她并没有因为逸飞的表现而对他改观,她是因为女儿对他溢于言表的喜欢而改观,像提前上门,洗碗这些小事,不见得是他心细主动,是心愉特意提醒也说不定呢?

    但不久后,关家人闹出的幺蛾子,让汪明娜体会到这小伙子心意了。

    她想寻常好人家的小伙听到了女友父亲家如此纷繁复杂的背景早就要想好借口逃掉了。

    借口还得是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能骗到别人的同时更要骗到自己,“我不是嫌弃你的家庭,而是我觉得我们的思想差异越来越大”或者“你很好,是我拖累了你,你走得越来越快,我很努力却跟不上你的脚步,我们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不如趁早放手吧”。

    目的都是为了分手,但过程一定要是温和而体面的,一定要显示出自己不是负心的,自己作为提出分手的一方,心情是不比被分手的一方轻松的。

    可逸飞没有,他倒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跟着心愉回到老家了,事情结尾得很不错,关家人应该满意了,毕竟关文康在失去母亲后,他多年不见的女儿又给他带来了一位可以履行母亲责任的老婆,当然每个月大几千的工资,不,保姆戏剧性地升级为妻子后,该叫“抚养费”,就出在心愉头上了。

    心愉回来后还没把这事儿和她讲,是远在异地的三嫂和她扯闲讲出来的,话里话外直羡慕她养了个好女儿,女婿更是不错。

    汪明娜又气又好笑,气老太婆死了都要卖把老脸,气关文康像条吸血水蛭,气心愉这么大件事也不和她通气,但最气的还是自己,要是她拦着女儿不回去能给他们占便宜的机会?

    好笑是,男人和女人不仅身体构造不一样,脑子构造更是天差地别,她和赵鹏飞分开后七情六欲就断得一干二净了,关文康一把年纪了梅开二度过不够,还要梅花三弄。

    她只想这个老婆最好能陪他到他死,千万不要让心愉再有尽孝道的机会。

    可能让真女人心甘情愿陪人家,也是看在钱的份儿上,心愉不和她说,她就装作不晓得,背地里悄悄克扣着生活费攒钱,女儿那点积蓄禁得住这样造?

    关文康也像他妈是个老不死,娶个老婆,他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家人不帮忙了,把摊子丢给十多年不见的前妻和女儿。

    心愉脸皮薄,问逸飞要钱这种事她是做不出的,幸好学校是私立的,研究生补助也比公立的更多。

    越是厌烦这家人,从三嫂的闲话家常里听到这家人的不是她就越高兴,解气的高兴,曾经在练车场和她起争执的一对姐妹大的生不出孩子来了,活该,当初不是笑她生了孩子笨吗?可惜她连笨的机会都没有!

    汪明娜对逸飞终于有常人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心态了,可转念又想,女婿?没结婚算哪门子女婿?

    原本她只想女儿能够开心就好,即使分手,她相信凭心愉那异于常人地韧劲也会很快走过。

    可看到前段日子心愉魂不守舍却要在她面前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到,心愉在感情面前压根儿就是常人,甚至比常人还要笨一点,寻常女孩子还会大咧咧地提出在一段关系里该有的诉求,可她女儿不会,净占笨,什么都等着人家主动,哪里是异于常人?简直笨于常人!

    但汪明娜没注意,她是个在感情上无比失败的人,别说在孩子人生大事上给建议当诸葛亮,连个狗头军师她都凑不上。

    电视剧里会有丈母娘豪横地对女儿男友说,“不结婚就分手!”,但她豪横不起来,豪横豪横,要豪才能横,人的背景决定人的话语权,在这方面她更帮不上忙,甚至能说她拖累了心愉。

    母女两人那段时间明面上像比着演戏似的,谁都不把心里事往脸上放,一个赛一个地能装,晚上又一个比一个的难眠。

    上了年纪的人,状态怎么样全体现在脸上,睡得少了几天,眼袋就肿大下垂到鼻梁骨,眼角鱼尾纹也添几条,嘴角法令纹更是下垂得一个下巴像是嵌上去的,不过女人到底比男人好,至少她一头乌发还茂密,不像男人,一过三十,岁数长上去,头发掉下来。

    就顶着这样一张脸,楼妈有时还劝她趁着孩子大了,可以尝试找个伴儿,楼妈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好几次去她上班的超市看到管后勤的主任对她态度很殷切才如此建议的。

    后勤主任对她有意思,她知道,女人对这方面是具有敏锐嗅觉的,尤其是过去不受男人青睐,现在突然就受到男人青睐的女人,即使误会了男人对她们有意思,也不会误会男人对她们没意思。

    管他对自己有没有意思,汪明娜都表现得对他没意思,但那主任好像因为自己意思还递送得不够,明里暗里总递送给汪明娜一些可有可无的方便。

    汪明娜可没有她前夫好兴致,临到老还要来一出又一春,已届中年的她,不想再把自己交到又一个男人手里,那主任是本地人,听同事们说离异多年,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她才不想离开自己家,跑到别人家去习惯新环境,熟悉那个家的原住民的新规矩,然后改变自己去融入他们。

    一大早就得起来,什么?想睡个懒觉?你当这是你自己家呢?!

    得起个大早收拾齐整,无论心情好与否挂上笑容一一问候刚起床睡眼惺忪的丈夫和继子继女们,开火做早饭,然后买好中午晚上要准备的菜,做好了还不能自己先动,要等他们回来,顶着一身油腻微笑说,“上一天班真辛苦,快吃饭吧!”

    晚饭吃完各自看电视休息,独留她这外人收拾厨房,还得提前把第二日他们中午的便当准备好,得和蔼客气地问,“明天想吃什么?阿姨一早去菜场买新鲜的!”

    周末也得不到休息,上班的人周末是用来休息的,全职女人周末休息了,一家几口喝西北风啊?

    平日家务活再累还不敢抱怨,挣钱的都不累,你一个居家还叫累了?!

    尽管干着保姆该干的活,但保姆的工资是一分没领。

    渐渐地你认识完他全部亲朋好友,他们把照顾好一家人的义务与责任全加在你头上,至于权力与福利,你柔声细气多问一句,人家都会犀着一双利眼看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凭借运气找到第二春,享受天伦之乐的外地女人,然后说,“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是我们XXX不计前嫌让你进门,你在异乡异地能有立足之地?”

    更过分的还可以面露鄙夷地来一句,“做人做得像你这样贪心,你前夫就是这样才会和你离婚的吧?”

    呵,一把年纪了跑到别人家里做新妇,区别是年轻的新妇服侍公婆,她这种年老的服侍人家儿女,简直是老寿星活腻了找砒霜吃!

    终于就在前几日心愉还和她说过不久要去参加高中同学婚礼时,她还一阵惆怅时,好消息传来了,女儿回来一趟,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了。

    凡事都有两面,汪明娜高兴了不多会儿,愁的就来了,举办婚礼怎么办?

    婚礼按俞家排场来大办一场,女儿这边亲戚能到场的不会超过五个,她,楼妈,心愉的两个堂姐表妹,多寒酸?和娶了个福利院长大的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她瞧不起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是有父有母却活得像福利院长大的可不可悲?

    她这边思虑还没想完,那边心愉已经开口道:“妈,我们不打算举办婚礼,我和逸飞都不喜欢这一套,现在的婚礼不是办给新人的,是办给别人看的。”

    “他说的还是你说的?!”她激动道。

    这种话可以女方提出来,男方提出来又有另外一种意思了,是推脱!是搪塞!

    心愉那双玲珑眼显然是把她看穿了,她说:“我先提的,他同意了。”

    汪明娜还想问,他同意是立马就同意了那种巴不得的同意,还是犹豫或者拒绝了几次犟不过你的同意?

    但她没说话了,还不够明显么?女儿是给了她台阶下,一个家连一桌人都凑不出举办什么婚礼?

    她又是侥幸又是难受地顺着心愉给她的台阶下了。

    随后心愉为了让气氛稍微轻松些和她谈起了不办婚礼,施施还挺不服气的。

    她埋怨心愉,“你嫁得不比我差,但你悄没声息的,都不和以前的同学们通气,好了,以后再有什么聚会他们还是该烦着我!”

    心愉是笑着和她说这些的,汪明娜配合着女儿笑,笑得嘴唇干涩,嘴皮子像胶水干了似的贴在牙齿上,她想,这次笑容是不是她人生中笑得最半真半假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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