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十二,京中大小官署封印。

    隆冬雪落,瑞雪丰年,从正元大街一路到广正坊,周遭一片白蒙蒙。

    肩挑叫卖、街畔摊售的小贩了无踪迹,或富贵、或雅致的馆斋居大门敞开。

    走进巷子,冷冽寒风刮过顾言卿的脸,鼻尖润红。

    年节已至,顾言卿不能再拿府衙说事,必须直面母亲。

    她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裹紧棉袍往巷子里走。

    “顾大人,回来了。”

    顾言卿住巷尾,每每下值会路过一巷子的街坊邻居,最初搬进来不习惯,大半年下来也渐渐适应。

    “对。”

    巷子里都知道顾言卿虽是个官老爷,人却一点都不凶煞,对于她的寡言习以为常。

    “这好呀,哟,风大了,顾大人进来避避风呀。”

    穿过巷子的风愈发猛烈,王婶热情邀顾言卿进院子。

    顾言卿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风声愈急,她步伐愈快,不过一会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吴婶眉开眼笑念叨:“生得真秀气,还没娶妻,真好真好!”越想越开心,转身往门里走。

    顾大人生得好,人也随和,就是家中的顾老夫人搬来也半年多了,没见几次出门,也是奇怪。

    小院大门紧闭,顾言卿叩门良久婆子才开门。

    “大,”“嘘,母亲在哪?”

    顾言卿握紧袖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婆子张大的嘴合上。

    婆子压低声音:“夫人在正堂。”

    顾言卿将婆子打发去后厨,打起精神,鼓足勇气往里走。

    不能再逃避了。

    时至今日,科举考也考过了,官做也做了,不管母亲怎么说,一切都回不了头了,她也永远不要回头。

    “回来了。”

    沉沉的声音传入顾言卿耳中,顾母端坐高位,直直盯着她看。

    只一眼就激起顾言卿心口的郁气,“母亲。”

    “你瞪眼给谁看,你还记得我这个母亲吗?”未等顾言卿继续,顾母气急,质问的话一连串冒出来。

    顾言卿站得笔直,任由顾母发泄。

    “对、对,你要是记得我这母亲也不会这样做?”

    “怎么,你还想我夸你不成?”

    “你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你怎么敢的?”

    “你想拉着我,我一块死吗?”

    顾母的声音压得愈来愈小,茶杯扫落地,“砰”的一声点燃了顾言卿的情绪。

    顾言卿闭了闭眼,“母亲只是想讥讽我吗?”

    不待顾母开口,顾言卿先声夺人言之凿凿,“我考取功名,母亲应该高兴才是!”

    “你小声点。”顾母腾地站起,一手拍在茶桌上,“高兴,这哪里值得高兴?欺君可是要掉脑袋的!”

    因为这她连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发现端倪。

    母亲渴求的眼神、父亲可惜的嘴角和周遭觊觎的神色一一在顾言卿脑子里浮现。

    “母亲不是一直难过没怀个男胎吗?父亲不是可惜后继无人吗?”

    顾言卿语调幽幽,黑沉的瞳仁直勾勾盯住顾母,“现在我也算继承了父亲遗志,母亲,我并不比那些庸碌无为的士子们差,我不比任何人差。”

    顾母被她这一番话震慑,张目结舌嘴唇蠕动。

    “母亲,父亲一辈子都只是个主簿,而我现在已经是天子门生,从七品的经历,母亲别想了。”

    顾言卿轻叹一口气,走上前制住顾母挣扎的动作,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娘,我会让你过得好的,就算有弟弟也不会比我更好了。”顾言卿神色郁郁不似安慰母亲,倒似开解自己。

    “可是、可是”顾母的反抗减弱,迷失在女儿的诱哄中,没说的话尽在不言之中。

    顾母是个见识浅薄的母亲 ,丈夫死后她已经习惯了听从女儿的安排。

    如果不是顾言卿欺瞒在先,郁愤被压抑半年之久,她不会如此激动。

    “娘,欺君罔上的事我已经干了,事已至此,好好过你的快活日子,一切有我呢。”

    说着顾言卿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三小袋银子在顾母眼前晃悠,“娘,看。”

    顾母犹豫伸手握住银子:“好重。”

    顾言卿面上挂着肆意的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眉梢微挑,恰似冬日寒风侵袭下簌簌生辉的一抹艳色,温暖舒畅。

    “是啊,月银、柴薪银、节钱。”

    顾母别扭:“我不要你的。”

    顾言卿轻笑出声,“拿着吧,我留的有。”

    顾言卿太过了解母亲,以至于母亲的一切心事在她这都如同赤裸。

    瞒天过海、先斩后奏、糖裹砒霜的事情,顾言卿做惯了,顾母也不能免俗身陷其中。

    一场本会空前“热闹”的争吵被她轻易化解。

    顾母靠在女儿的怀里如同当年靠在丈夫的怀里一样安心,顾言卿一下一下轻拍母亲安抚。

    柔软顺滑的袄裙被顾言卿的手印出凹陷。

    她若不聪明点,这样美满的日子在父亲离世的第二日就将结束。

    扫尘除旧,祈求人寿年丰,顾言卿和顾母在巷子里过了个热闹的新元。

    正月初五,天光大亮,大门上挂着新桃符,绘着的神荼郁垒面容威严、姿态神武。

    镜子里,素发长长披盖,动作间几绺乌发挂坠胸前,顾言卿两手支着下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润粉的甲盖抵住唇角,划出微笑的弧度。

    双手灵巧动作,刻意修饰的眉形一派自然,眉峰上挑,眉尾过目,

    顾言卿撩开门帘走到庭中,亮青色衣袍衬得她仪神隽秀,墨发束起,整个人精神奕奕,清朗舒怀。

    外人只道她是男生女相随了母亲,丝毫不怀疑她是个真真的女子。

    清冽的空气涌面而来,顾言卿闭上眼感受。

    顾母喜洋洋地走过来,“我儿真俊,披个斗篷。”

    顾言卿歪头任由母亲替她系上斗篷。

    明日年节就要结束,顾言卿今日同师兄约好一同拜访夫子。

    “娘你今天也很鲜亮。”

    她支着下巴,绕着顾母打转,将顾母哄得喜笑颜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

    “巷子里的邻居嫁女请了我去,喜庆点好。”

    自从两人说开,顾母脸上的笑越发多了,倒叫顾言卿愧疚没早早打开天窗。

    “见师长可别忘了礼节。”

    顾言卿乖巧点头,“知道了。”

    顾言卿远远见师兄徐怀家中大门敞开 抬步跨进院子,隐隐约约听见女人的声音,又不太真切。

    来客人了?

    顾言卿退回院外扣门:“师兄!”

    声音嘹亮穿过小院,女子的声音骤然消失不见。

    徐怀应声而出,一手向顾言卿肩膀拍来。

    顾言卿肩膀向下一倾,退后站稳,“师兄家里有客人了?”

    “没有没有。”

    顾言卿:“可是我刚才听到有姑娘的声音。”

    徐怀将顾言卿往外推,打哈哈:“你听错了,不是要去见老师吗,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来。”

    顾言卿低头捻动拇指,寒风吹乱鬓角碎发,猛得一激灵抱住自己。

    丫鬟?婆子?

    灯火阑珊,呼啸的寒风挡在屋外,内里暖光融融,顾言卿、徐怀和孙夫子围坐席间。

    顾言卿不喜饮酒,拿着酒杯充样子,倒是徐怀喝了第一口后就闷头畅饮。

    孙夫子清清嗓子,侧头和蔼问道:“求真是有心事吗?”

    求真是徐怀的字,顾言卿也有字,还是孙夫子取的,字子良。

    顾言卿也奇怪,两人一道过来的路上,徐怀就心不在焉,现在更是一副要喝得酩酊大醉的姿态。

    徐怀眼神已不清明,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我没事。”

    徐怀不说,他们无可奈何。

    顾言卿:“老师没事,师兄他可能就是酒瘾犯了。”

    孙夫子见状也任由徐怀。

    吃饱喝足后,顾言卿神智清醒,徐怀却是欲昏欲醉。

    走出厅室,冷风一吹,徐怀半醒不醒拉住顾言卿的袍袖说要回家,顾言卿被他的无赖气笑了。

    “我让小厮送你们。”

    最终孙夫子担心顾言卿一个人不方便,叫了小厮送二人回家。

    三人在黑夜里渐渐没去身形,孙夫子自顾自疑惑:“怎么回事?小小年纪有什么忧思愁绪?哎!”

    窄小的巷道,顾言卿扶住徐怀,听见他迷糊的低语:“陕西西安府,边境十二卫。”

    口齿不清,颠三倒四。

    若不是顾言卿仔细,还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好好好,陕西,你安静点,马上就到家了。”

    徐怀突然激动起来,挣开扶着的两人,“你们想让我闭嘴,我偏不。”

    说着他呜呜嚎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顾言卿和小厮对视一眼,快速跑上去架住徐怀。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酒品这么差,累死我了。”

    顾言卿伸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哈气成霜的冬日,她应付这醉鬼起了一身薄汗。

    她看向小厮:“对不住了,没想到他这么犟。”

    小厮沉默摇头。

    之后的路还可以听徐怀断断续续的呜呜声,“我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些,想让他们好过些。”

    顾言卿疲于应付,自觉屏蔽徐怀的哭嚎。

    御史台压力这般大的吗?看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好在离得不远,很快三人来到徐怀家门前。

    “今天多谢你了,你先走吧。”

    顾言卿从怀里拿出一吊钱递给小厮,“新年图个喜庆。”

    小厮走掉后,徐怀突然笑嘻嘻站直对着顾言卿说:“师弟,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哎,和一个醉鬼讲什么理智,净闹腾。

    顾言卿疲惫点头,待在原地等他,很快徐怀扶墙往外来,递给她一个木鸟。

    “这什么?”顾言卿把玩着木鸟。

    徐怀:“木雀。”

    徐怀转身歪歪扭扭往回走,顾言卿叹气,跟着徐怀看他安安生生回到卧房后离开。

    “咚——”

    顾言卿离开后,卧室格挡后走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拍了拍徐怀的脸,见他没反应,转头就走。

    “醉鬼,我才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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