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前烛火飘忽,影子幢幢,重重宝幢交叠,一虚一实,在偌大的忠烈祠内交错浮动。

    女子跪在蒲团上,腰身挺立,如同一节劲竹,黑髻松松挽就,颈边一点冷白若隐若现。

    随后侵袭而来的是淡淡的香,像昙香,幽幽的,隐在堂中袅袅烟火中,难以捉摸。

    身后之人静静望了一会儿,传来皇帝的声音:“你怎么会想到来这?”

    许是未曾料到忠烈祠内还有第二个人,李瀛讶然,转过头,瞧见那抹明黄龙袍,越过龙袍,捕捉到后边纨素官袍的一角,目光陡然移开:

    “陛下,臣妾前些日子读到关于元启二年陈郡函谷关战役,钦佩谢开府大人为国殉身的大义,特地前来祭奠。”

    谢开府,官职仪同三司,元启二年为了守住函谷关,率领三千乡兵杀尽两万夷狄,捐躯殉国,马革裹尸,先帝时候追封从一品国公,世袭罔替。

    皇帝愣住:“难为你一介女子,竟然记得谢开府。”

    佛龛内,绘着艳彩的泥塑被甲执锐,威严英武。

    李瀛说完这句话便安静低眉,眼前骤然出现一只绣着九爪金龙的箭袖,皇帝伸手扶她,她也便顺势起身。

    箭袖环住腰身,一瞬间的贴合,独属天子的龙涎香覆盖,团团簇住她。

    起身的刹那,李瀛眸光微抬,越过皇帝的肩膀,措不及防瞧见静静立在暗处的峭拔身影。

    谢雪明一袭纨素官袍,腰环蹀躞,一道紫绶坠着金印。

    衣摆上绣着五径独科花,暗纹蹁跹,依稀可见那枚独属首揆的金印折射出的粼粼微光。

    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两道目光相交,李瀛微微偏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供台下的白罩子。

    那帘白罩子有些褶皱,深处的黑暗中露出一点皂服的色泽。

    他发现了。

    这个认知让李瀛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皇帝似乎察觉什么,微一侧首,陡然发觉手掌下的腰身在微微发颤。

    横插在乌发间的金簪摇摇欲坠,一弯漆黑发丝沿着下颌散落,有一簇滑至微陷的肩窝。

    李瀛在害怕。

    害怕什么……?

    皇帝疑惑,下意识低眉看她,那张昳丽匀净的面容还算平静,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畏惧,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眸中倒映着一道身影。

    谢国公?

    她怕谢国公。

    竟然怕成这样。

    皇帝借着肩膀遮住她的视线,将她拢在怀中。

    李瀛安静靠在皇帝胸膛处,微微喘息,洒落的发丝扫过龙袍上的团龙纹样。

    一时之间,灵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安静得能听见烛火毕剥爆开的轻响,以及四道呼吸声。

    他,李瀛,谢雪明,还有谁?

    天子似有所觉,余光在四面睃巡。

    李瀛陡然咳嗽起来,胸脯微微起伏,上襦的纹绣浮动。

    赤色的纹样像红花绽开,穿插其间的蹙金线游曳。

    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冲动,想扼住那朵花,碾碎花萼,吮.吸花汁。

    皇帝偏过目光,凝视着那尊宝相庄严的泥塑。

    楹柱矗立,宝幢高悬,层层阴影下,谢雪明一哂。

    视线冰冷,透着洞察,宛如淬在雪白刀锋上的寒光,一闪即逝。

    只有李瀛看见了。

    在明黄色的罅隙中,她将那抹讽意看得分明。

    她不敢再看,只能移开目光,目光在忠良祠内飘忽。

    数帘宝幢映出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明黄和绯红交织,犹如两尾悬空的游鱼,在虚幻无实的光影相融。

    白衣郎君长身玉立,立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地凝着两道光影。

    光影间错,春风浮动,将宝幢之上,颀长高大的影子和纤细伶俜的影子扭曲,缠绕,胶黏。

    他想焚了这道宝幢。

    谢雪明望着影子,如此想道。

    那道高大的影子开始动了。

    许是皇帝抽出她坠髻上的金簪,带着薄茧的指腹捻起那缕散发,为她挽了一道云髻,动作很熟练。

    云髻蓬蓬,宛如一蓬软云,边缘的发丝盈着光。

    是窗光,天光,还是烛光?

    ……说不清,总之是照在她发间。

    那道纤细的影子也开始动了。

    似乎是李瀛朝皇帝展颜一笑,伸手扶正金簪,三簇流苏轻轻摇曳,荡开一涟影子。

    紧接着,她的笑响了起来,轻轻的,很悦耳。

    在死寂肃穆的庙宇中,带来一点鲜亮的活气。

    她陡然说起:“陛下,谢开府是谢国公之父,陛下亲自祭奠谢开府,想来也是看重谢国公。”

    “良将得遇明君,实仍大晟之福。”

    皇帝的手一顿,似是终于想起来意,对谢雪明道:“谢卿,裁减冗官的考薄,你可批红了?”

    裁减冗官远没有罚俸、罚金那么简单,光是黜罚便有十多种,降职、左迁、免官等等。

    至于如何左迁,贬到哪里去,还得交由尚书省探讨裁决,裁决过后给谢雪明批红,再呈到御前,由天子过目。

    其中关系到京幾无数达官贵人的命脉,人情盘虬,波澜诡谲。

    能镇住下面那波王公辖官的,只有谢雪明。

    这件招人恨的事,也只能交给他来办。

    谢雪明道:“微臣已经将奏疏送至御前。”

    其中便包括了陇西李氏父子二人的仕途,他们二人皆在京官考效中得了上等,数位家臣亦名列前茅。

    可以说,陇西李氏这阵子风头无量,名扬镐京。

    皇帝颔首,状似无意地对李瀛道:“你的母族这段时间倒是风光。”

    李瀛道:“官大官小,皆是仰赖君恩。”

    她这话说得通俗,皇帝不免看她一眼,意有所指:“就连爱妃都懂的道理,旁人也不见得明白。”

    他话中有些惋惜,目光乜向那尊神像,神像依旧怒目而视,手中长枪直指函谷关的方向。

    正在此时,供台下的白罩子下面陡然传出吱吱声。

    尖利刺耳,像是鼠鸣。

    供奉忠良的庙宇内竟然闹了鼠患。

    皇帝微一变色,下意识开口,想要叫来侯在门外的小黄门。

    谢雪明看向李瀛,似是想看她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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