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的宫漏响起,沈谙之攥着玉笏,朝天子行礼,随后缓缓退出养心殿。

    李瀛望着他的背影,旋即收回视线,指尖按住额头,明眸微垂,眼睫轻轻颤动,别在耳后的芍药花也跟着轻颤。

    花落了,一瓣娇妍柔软的芍药拂过一捧软雪似的肌肤,落在她的锁骨上,陷在微微凹陷的肩窝内。

    立在她身侧的天子伸手,两指捻起那瓣落花,神色自若,轻轻嗅了嗅,剑眉略微挑起。

    “陛下,臣妾的眼睛……”被触碰的瞬间,李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他,往日明亮的眼神竟有些空洞茫然,声音里透着少许慌乱。

    天子深深地看她一眼,将花瓣收入掌中,“你先回宫,朕随后让御医给你看看。”

    李瀛垂首,鬓边芍药露出明黄花萼,垂落的花瓣斜斜地遮住她昳丽的眉眼,看不清神色:“是。”

    养心殿外的宫道上,少年京官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随行的太监几番想要出声催促,思及此人是官考魁首,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身后骤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李妃娘娘的步撵。

    李瀛扶额坐在步撵上,芍药花的阴影落在她侧脸上,虚虚掩住眸子,神思倦怠,看着有些恹恹的。

    她低着头,抽出簪在乌鬓中的芍药,一下下地撕扯,名贵的芍药化作片片飞花,却无人敢置喙一声半句。

    身下步撵很快越过步行的沈谙之,少年京官驻足行礼,一行人垂首低眉,不敢直视宠妃的容颜。

    沈谙之眼前掠过一小片阴影,似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浮动,伴随着一股芍药的香,是娘娘身上的气息。

    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伸手抓住,笼在手心,触手轻薄柔软。沈谙之侧身面朝宫墙,小心翼翼地展开掌心,是一片从娘娘指尖飞出的芍药花瓣。

    仔细一看,上面竟然有字,是用指尖掐出来的。

    身后倏忽响起脚步声,又有一行人过来了,沈谙之只得匆忙看了一眼,敛住眼底震惊,赶忙合拢掌心。

    脚步声渐渐近了,面前罩下一片高大峭拔的阴影,投在宫道上的青石砖上。

    那人语气平静,对他说道:“拿来。”

    ……什么?

    沈谙之蓦然抬眸,十分不解地看向谢国公,谢国公想要什么,他一介寒士,又有什么可以给谢国公?

    谢雪明难得耐心,眸光落在他掩在袖内的手上,重复了一遍:“花瓣,给我。”

    沈谙之僵着身子,维持着向上峰行礼作揖的姿势,俨然一副不肯听命的模样。

    面前人是坐镇朝廷,叱咤风云的谢国公,随随便便就能碾死他这只初入官场的蝼蚁。

    那又如何?

    他不能把娘娘的东西交给谢国公。

    沈谙之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自上而下轻轻地剜过他,温和澹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待在鸿胪寺主薄的位置,屈才了。”

    他想撤了自己的官位,沈谙之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对方不光是想,甚至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他隐忍着,低头,伸出手,缓缓展开掌心,那瓣芍药早已被揉皱了,渗出汁液,只剩一点残香。

    手上忽而一空,还是被人拿走了。

    谢雪明凝视着手中枯萎发皱的花瓣,只剩一层薄薄的纹理,轻得需要用力捻住,才能让它不从手中飞走。

    至于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李瀛,到底对沈谙之说了什么,才能让他露出那副震惊又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

    再给他一段时间,他有的是办法撬开沈谙之的嘴。

    沈谙之心有余悸地走出宫门,脑海里皆是花瓣上的字迹,不过短短三个字——两月后。

    两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几乎不言自明,他要尽快打点起来,免得届时手忙脚乱,反倒害了娘娘。

    与此同时,玉芙殿内。

    太医坐在绣墩上,不时伸出袖子抹去额头细汗。

    李妃这症状着实过于离奇,脉搏细弱,阴阳两虚,倒像是大病之人才会有的表现。

    更糟的是,寻不到病因,叫他如何诊治?

    云母屏风后,李瀛倚坐在紫檀矮榻上,以手支颐,钗环尽数褪去,乌黑云鬓不带一点乔饰,整个人素雅清淡到了极致。

    即使在病中,昳丽鲜明的眉眼依旧粲然不可逼视,眼睫懒懒垂着,发丝顺着额角而下。

    “可是本宫的眼疾所致?”李瀛问道,清亮柔和的声音有些虚弱。

    太医抬手,又抹了一把汗:“回禀娘娘,”他顿了顿,停下来斟酌用词:“娘娘的病灶未明,许是,许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能找出病灶,不日或可康复。”

    听说李妃宠冠六宫,性情娇纵恣意,只怕听了他这番话,不知会如何。

    太医做好了面对疾风骤雨的准备,然后,屏风的女子只是淡声道:“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病从何来,这是她亲手给自己下的药。

    再有两个月,或许不必两个月,她便会诈死出宫。

    前提是,无人干预。

    李瀛移开目光,透过支摘窗望向东面,那是坐落着王公贵人云集的乌衣巷。

    乌衣巷,李宅正堂。

    李纶捧着竹简,瘫坐在圈椅上,是李瀛,是那位自小便不安分的二妹妹,在皇帝面前说话,毁了他的仕途。

    还有,那位陈郡来的谢国公,若不是他将证据呈上,皇帝怎会理会此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官考舞弊,加上私底下结党营私之事被披露,数罪并罚,他的仕途,没了。

    前阵子在章华台上,与同僚饮酒畅谈,何其春风得志,转瞬便化作了一泓泡影。

    李纶撇下竹简,望向高坐首位的李观山,低声道:“父亲,您一定要帮我!”

    李观山乜他一眼,目光平静深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不是李……”他犹豫了一瞬,一时竟然想不起那个庶出女儿的名字,过了半响才想起来:“不是李瀛的错,是那位的意思。”

    他这个傻儿子,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看不出来,哪里是李瀛蛊惑君上,分明是皇帝本就有心为之,借着李家女儿当幌子,拿他们陇西李氏开刀。

    他们李氏,好歹盘踞京畿数年,岂容他人肆意拿捏。

    向天子投诚这步棋走不通,那只能铤而走险试试与虎谋皮了。

    谢国公固然可恨,可官场之上,敌人与同盟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更何况,眼下还不知鹿死谁手。

    李观山闭上眼,再睁眼时,眼底磅礴的杀意已然消失殆尽,再度恢复成那位儒雅随和的老人。

    堂下,李纶神色亦平复下来,漆黑的眸冷得吓人,不是二妹妹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他手里有一桩秘辛,只是,这桩秘辛不止能让李瀛死,还会牵连他们整个家族,欺君罔上,万死难辞。

    李瀛是李家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理说,他不能对她下手。

    但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势必要李瀛和谢国公,付出代价。

    槛窗外,日头微斜,冷风吹响木质窗棂,一阵闷热黏腻。

    玉芙殿,东梢间,瞧不见的朦胧雨丝顺着檐脊淌下,汇成一汪雨柱。

    青俪上前,再三确认支摘窗已经牢牢拴紧,透不进一丝冷风,这才从袖中取出玉匣放在矮案上,“娘娘,这是太医院新送进来的药。”

    李瀛垂眸看了一眼玉匣,匣身上面的冰裂纹华光流转,光是看着,便知不同凡响。

    短短数日,她病了两回,不提上次,这一次皇帝忙于朝政,就连后宫也不来了,更别提过问玉芙殿之事。

    久而久之,太医院也怠慢起来,送的汤药都是敷衍地做个样子,就连药渣碎末都出现了。

    李瀛从来不喝,也不在乎这些制药的人是否怠慢。

    她骤然瞧见如此用心的丹药,不免有些惊讶:“这是?”

    青俪解释道:“听说有人打点了太医院,命人送药来。”

    那个人是沈谙之么?莫不是听闻她病了,故而想法子命人送药?

    李瀛合上药匣,眸色平静无波,没有服药的意思,让青俪暂且收在八宝格内。

    太医院位处禁宫,他一个小小七品官吏,想要打点太医,只怕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和银子。

    更何况,她对药理略知一二,光看此丹色泽,便知世上罕有。

    沈谙之仰慕她,不难看出,或许,出宫之后远离纷争,寻个安静的地方和他携手余生,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李妃娘娘似乎没有服丹。”武殊低声道,前几日,主君要他设法将库房的大还丹送给李妃。

    那枚大还丹,足以解决任何疑难杂症,是主君幼时随着先国公出征,受了重伤,倾全族之力艰难寻得,却舍不得用,要留着应付日后不测的。

    眼下说送就送了,一点也不曾犹豫。

    谢雪明垂着眸,隔着冰凉的杭绸,双指捏着一枚浑圆的丹药,是那日皇后从李瀛宫中搜出来的。

    这枚丹药,经过数位妙手检验,得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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