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可瞳孔缩成极小的两个点,胸腔心脏猛烈跳动,呼吸急促,好似下一瞬眼珠就要瞪得要跳出来。

    男人见状咧唇一笑,揽着她的肩膀哄道:“不过是逗逗你,怎的还不识趣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妙可早被他的一句玩笑,吓得手脚牙齿打颤,她硬抬起发颤的人推搡人:“你,你滚开。”

    “真生气了?我不过玩笑几句,”男人抱住孙妙可不撒手,揉着她娇软身子骨儿,温热气息直往孙妙可耳朵里吹,低哄诱道,“先前你我欢I好时胆子可是大得多。”

    孙妙可气结,低吓:“你闭嘴!”

    男人仍旧抱着人不撒手,不过此时想到今夜来时重要事,收起玩闹心思,眼眸多了三分认真,问起:“今后你有何打算?”

    孙妙可脑子思绪全乱了,不明白他为何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什么?”

    男人面上稍显正色,深看她一眼道:“难道你不知晓?皇上情况可不太好,福宁殿多久不曾传消息出来,如今殿前把守的都是殿前司的人,殿前司出动有什么好消息,你心中就没旁的打算?”

    自圣上登基后便设立殿前司。

    殿前司乃皇家御用,与宫中巡防御林军不同,御林军虽驻守皇城,巡视宫殿,把守宫门,但殿前司数千人只效忠保卫天子,全权为天子效命。

    殿前司出动,这可是宫中顶重要的大事!

    若说皇城司是皇上暗处的影子,那殿前司便是皇上明处的眼睛。殿前司之人不会轻易被传召,一旦传召把守宫殿必然发生的是大事,自皇上年前身染天花到如今已经约莫大半月功夫,天花凶险,凡所患者约莫着便是挺这些时日。

    偏殿前司口风最严,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出,宫中闻讯者惴惴不安,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自该早早做打算。

    孙妙可思绪浑浑噩噩,又听得身旁人道:“大齐祖制,妃嫔无所出者殉。虽说旁人都以为咱们孩子是皇上的,你和孩子亦能得以保全性命,可事情究竟如何咱们心里都清楚。皇上若真去了,大齐不能后继无人,后宫无所出,太后肯定要扶持咱们孩子。太后那厮你也知晓最是面善心毒,有城府手段,若你们母子落于她手,只怕未必是好事。”

    孙妙可思绪全乱了,一瞬间她只觉五官封闭,任是身边人叙说许多,她终是一句话都未曾听进去。

    男人亲了亲她的脸,揽着她的肩,与她姿态亲昵,将心中打算悉数向她吐露:“依着我的意思,若皇上当真挺不过这一遭,趁着丧仪我便带你们出宫,咱们一家人去过逍遥日子。你无需担心会牵连家人,宫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届时再趁乱在披香殿放把大火,火势大起来只教旁人以为你葬身火海,从此咱们远走高飞,再不用在宫中担惊受怕,这些年我已积攒下产业,也有些买卖经营,起先几年肯定是不能过抛头露面生活,但你放心,待时日久些再无人过问咱们事便不再妨事。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与孩子受委屈。”

    等了半天未听到回复,男人将她手攥在手里,揉着她细嫩手指,又问:“你觉得如何?”

    孙妙可双唇颤着,男人后面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想着男人起先说的一句‘若是皇上挺不过这一遭’。

    她只觉心寒凛凛。

    天花凶险,凡沾染之人甚少有幸存,连贱人谢芜亦是如此,若皇上当真过不了这关,她岂不是白白谋算了这一局。

    抬头再对上男人期待回答眼神,孙妙可心中更慌,心思全乱成一团,半天才想好说辞,只道:“……如此大事,你,你总得容我想想考虑一番。”

    “我想的是对咱们最好的打算,”男人扣住她的肩,瞄了眼她的腹部,追问,“难不成你真想让咱们孩子去继承大统?”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想过,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宫中当值这些年他眼瞧着宫中主子各个慈眉善目,实则未有一个好相与,若真贪图权位,只怕那时想要的权势未到手,反倒是白白将性命搭进去,思来想去,还是趁早离宫为好。

    孙妙可已经彻底慌了神,心中慌乱拿不定主意又见男人探究视线缠在身上,她回避道:“你今夜突然过来,又突然与我说这些,我心中实在乱得厉害。何况,你所言绝非桩桩件件哪件是小事?怎的就不许我思量思量?”

    男人抿抿唇,点头认可,却也苦恼道:“时不待我,眼下也实是没了法子。”

    宫中各个势力盘桓,殿前司瞧不上他们,就如同他们瞧不上皇城司那些腌臜一般。

    他好不容易才探得消息,福宁殿这几日连用药少了许多,只怕皇上大限便在这几日。若龙驭宾天消息传出,事情反而不再好办。

    人若要死不过是一瞬间之事,与其到时受制于人,倒不如先做打算。

    思及此,男人又问:“你何时能拿定主意?”

    “后……后日吧。”孙妙可胡乱说出日子。

    男人拧眉,不解:“后日?为何是后日?”

    孙妙可避开他视线道:“我总得思量思量,况且……离宫不是小事,事关我全族人性命,总得思虑周全。”

    “……也好。”男人沉吟片刻,叮嘱,“多这两日功夫想来不打紧,你是不知晓,福宁殿一直没消息,只怕太后与朝中赵丞相已有插手夺权之势,贵妃一介女流肯定挡不住,趁着现在还有空闲,咱们早早拿定主意,总好过皇上殡天后受制于人。”

    夜色寂寒,依稀又传来更声,孙妙可唯恐被人发觉,连连催促男人离开。

    分别之际男人依依不舍,将孙妙可亲了又亲这才离开。

    待人走后,孙妙可久久未出声。

    殿中光线昏暗,她独自端坐于镜前,镜中映出一道身影宛如鬼魅。

    孙妙可身体发颤,咬紧下唇。

    自诬陷谢芜不成反被降位后,她便铤而走险择了谋求‘皇嗣’这条路。

    那时,她被禁足在宫中,一心想着复宠。

    宫中妃嫔众多,与其被皇上遗忘落得老死宫中地步,她情愿拼一把,赌一赌。

    她想,皇上至今无所出,若身有皇嗣自然会成为她最大筹码,可若是时日拖得久妊娠之期只怕瞒不过太医,于是,被幽禁第二日她便趁机寻了侍卫。

    男子血气方刚,稍有迷情香助兴便不难成事,再加上她早备好的求子秘方,之后她果然如愿以偿有了身孕,果然从采女复位昭仪,果然解了她的困局。

    可直到与她暗通男子三番四次找上来,直到皇上身染天花,她才愈觉事情不妥不再如起初那般可控。

    孙妙可紧紧咬住唇。

    从来未听闻患有天花能痊愈者,若这病能治,太医院一早就拿出了方子,何至于宫内宫外乱成这般?她要这个孩子便是为了再度获宠,再度陪伴在皇上身边,可直到现在福宁殿居然还传不出皇上病愈消息。若是……若是皇上挺不过这一步,她又何必再留这个孩子……

    与此同时,永安宫中尽管点着安神香,太后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起身问起:“福宁殿还没有消息?”

    候在一旁的赵嬷嬷摇摇头:“皇上福宁殿由殿前司守着,暂时探不出消息。”

    “殿前司?”太后玩味念着,垂眸低笑着叹道,“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咱们皇帝可真是聪慧,只眼瞧了旁人,便自己个儿提前布置,倒是个十足十有谋算的,果真是不负先帝教诲。”

    赵嬷嬷想了想,问:“那……咱们再等等?”

    “等?等到何时?”太后眼风扫过,无甚表情道,“哀家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太后瞧着眼前宫殿,眼底阴暗潮湿,道:“从王府到皇宫,从腹背受敌到如今太后尊位,哀家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若清,哀家在宫中都是由你陪着的,从前后宫中哀家有许多仇敌,可如今你再瞧瞧,那些人随着先帝殡天再无法威胁到哀家,胜者是哀家。哀家终于不用汲汲营营,不用心惊胆战。无需绞尽脑汁经营于得宠,亦不必再殚精竭虑于失宠。”

    瞧着宫装上的华美服饰,太后目光悠长却又自豪道:“哀家的权力是哀家争来的,任何人都不能再压在哀家头上。”

    手中权力来之不易,又如何能让渡给旁人?

    天子又如何?如今天子还不是她一力推举上去的。

    赵嬷嬷静候在一侧,眼见太后扶着太阳穴,听到太后说起:“递消息出去吧。”

    微愣了一瞬,赵嬷嬷迟疑:“太后的意思是……”

    “殿前司都出动了,福宁殿总得有消息传出来,皇帝是生是死总得有个准话儿,难道咱们要瞧着谢氏平白捡去这便宜?”太后冷冷一笑,“谢氏看似柔顺,却心中藏奸,往日她有皇帝护着,哀家总要给皇帝三份薄面,可如今皇帝自个儿自顾不暇,她也该自个儿担待些。”

    太后眸光锐利暗藏锋芒,抬眼与赵嬷嬷视线交汇,神色惬意道:“兄长得了信儿自是知晓该做什么,咱们要做的便是肃清妖孽,清正宫闱。”

    赵嬷嬷颔首:“是。”

    只一瞬赵嬷嬷便已全然明白了太后心思。

    自皇上登基,相爷被封为丞相后,受到不少长安世家追捧,这些年朝中已有不少丞相亲自提拔官员,如今皇上病重已久,大齐无主,自该在这时挑出主持大局之人,福宁殿此时由殿前司把守,旁人若过问得多,那便是窥测圣况,是居心不良,可若此时将消息递出去,臣下关怀天子,请奏觐见便是合情合理,太后此举看似弯折实则是为求名正言顺,就如同当年先帝那般。

    名正言顺,让旁人挑不出错来,才能天下归心,才能恭迎新主。

    冬日夜色漫长浓郁,即便在睡梦中仍能听到窗外时急时啸北风,如同野兽嘶吼让人为之胆颤,青石铺就长街上偶有宫人提灯穿行而过,暗夜深深,越来越静,不知何时空中竟飘下雪花。

    紧接着越来越多雪纷纷落下。

    朱墙内外,雪落无声,却又急又凶,晨曦微光照在福宁殿台阶时,福宁殿上琉璃瓦便覆上一层素白。

    福宁殿前台阶上黑色漆石冷硬坚韧,再看屹立之上便是井然有序守卫殿福宁殿的殿前司,而台阶之下,朱色官袍被风吹得作响,北风中迎寒伫立着数位求见大臣。

    其中一位大臣携玉笏率先俯首扣求:““臣,求见皇上。”

    殿门打开,华美裙裾拂过漆色地砖。

    众人抬手只见一人站在台阶上立于风雪中。

    来人云髻高挽,鬓见步摇随风而摆,周身白雪飞扬,那人一袭红衣凌冽张扬如同凌风独自盛开的傲雪红梅,偏她容貌过于艳丽让人瞧过只觉如刀锋般刺目。

    谢芜瞧见了在场众人,言道:“皇上龙体抱恙,诸位大臣择日再来觐见吧。”

    见来者是谢芜,御史大夫面露不满:“事关朝政,如何容得上后宫妇人干涉!”

    谢芜颔首,不卑不亢道:“本宫无心干涉朝政,只是皇上圣体欠安,实在不便与诸位大臣一见,不如——”

    “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不等谢芜将话说完,另有大臣出面打断道:“皇上圣体违和确实众所周知,可贵妃身为后宫妇人却调动殿前司把守皇上寝殿,不准旁人探望,这,究竟是何居心!”

    谢芜去瞧,只见站出来的是御史中丞,王宏。

    她对此人倒是有所了解,说来也是与她相关。

    前世,王宏身为御史中丞没少因她之故向李玦进言,那些言辞无不说她妖媚惑主,祸乱朝纲。前世不少臣子向李玦谏言,她之所以对王宏有印象正是因为王宏为人过于刚烈,丝毫不懂迂回之道,是以为官数载无人不知晓其如爆碳般烈性,御史台中鲜有人与之交好,也是在之后王宏劝谏惹怒李玦被斩首示众时朝中无一人为其惋惜求情。

    如今再见王宏,谢芜心道,确实,王宏刚直不阿,放眼朝中着实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关注皇上安危之人。

    “王大人言重了。”

    谢芜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众人面前亮出玉牌。

    玉牌通体晶莹如凝脂,牌首盘踞玉龙,龙睛以赤金点就,牌神阳刻‘玦’篆字,若细看能瞧见其内含冰纹,是请能工巧匠借天然玉脉雕琢而成,任普天之下美玉万千,却再找不出第二块玉牌如这般。

    “殿前司只听皇上差遣,若非皇上授意,本宫又如何能调动殿前司。至于不准旁人探望——王大人勿怪,这实属是皇上的意思。天花极易感染,皇上勤政爱民,虽病体初愈却不想因一人而致使旁人遇险,王大人出言发难,实在是错怪本宫。”

    “巧言令色!”王大人义愤填膺道,“说来说去,这全都是贵妃一家之言,有何人为证?殿前司确听皇上调遣不假,可如今皇上圣体抱恙,若身侧之人包藏祸心,焉能不被裹挟其中?贵妃虽持皇上玉牌,却实属来历不明,焉知是否出自皇上圣心?贵妃如此百般阻拦,实在是有干政之嫌,如何令我等臣下信服?我等身为臣子,食大齐俸禄,忠大齐君主,自该以皇上之忧为忧。”

    谢芜闻言,微微扯动唇角,好言道:“王大人刚直不阿,所言所思所虑却有几分道理,只是本宫有一事想问,王大人虽有忠君之心,却行如此胁迫之举,如此行径可是臣子本分?”

    一旁刘得全也跟着说话:“王大人,贵妃娘娘所言不虚,皇上圣体抱恙确实不宜见人,待皇上圣体痊愈自会召见,王大人又何必执拗于此时,快快离去罢。”

    “如何?”谢芜缓言问道,“刘公公乃皇上身边近身得力之人,王大人可信了?”

    王大人衣袖一挥,不置可否:“宦官言辞如何可信!”

    刘得全惊了:“王大人,你——”

    “明贵妃!”王大人直指谢芜,喝道,“我等担忧皇上安危,今日必定要见到皇上,确定皇上安危,若贵妃再要阻拦,那便是贵妃居心不良,有意祸害大齐江山。”

    “王大人实在言重了,本宫从未有此心,”谢芜看向王大人身后之人,问道,“尔等也如同王大人质疑本宫?”

    一臣子拱手行礼后言道:“自始至终一切皆有贵妃所言,唯独不见皇上,皇上数日音讯全无,臣,实不知该如何去信于贵妃。”

    身后臣子亦是频频认可点头。

    谢芜将在场众人表情看在眼中,道:“所以,众位大臣是在质疑本宫假传圣旨?”

    王大人嗤气:“皇上好与不好全都是贵妃一句话,敢问明贵妃,如何令人信服?”

    “若贵妃再行阻拦之事,贵妃恕罪,我等只能冒死求见皇上!”

    “谁敢!”谢芜亮出玉牌,“殿前司在此,谁敢放肆!”

    一声令下,殿前司率先出动,刀剑出鞘,已然冲在最前端。

    雪色中玄色殿前司与朱色官员互为对弈,未有一方退缩。

    王大人眼前闪过刀光,脊梁挺直,不惧不退,挺身立于最前方,竟还上前三步,直到殿前司刀剑抵上胸膛,他仰头,怒目凝视:“难道贵妃意图命殿前司将我等镇压?殊不知血溅三尺之时,亦是你奸计败落之时。”

    “放肆——”

    一声斥责。

    王大人闻言目光一停,众位大臣均在这时抬眸,谢芜亦在这时回眸。

    只见福宁殿殿门敞开,从内走出一道明黄身影,眉峰微蹙,冷峻逼人:“贵妃所言不足为信,那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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