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囫囵十一
淮南剑宗仙云飘渺，远处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山峦时隐时现。
“千鹤，你当真要如此做？”
三千青玉阶之上，桃瓣漫天飘落，沿阶层层铺开，此情此景宛若仙境。
霄明殿琉璃碧瓦，檐牙高啄，檐角的宫铃随风摆动，清脆动听。
“叮——”
徐千鹤黑沉的眼眸眺着远处青山，闻言若无其事地吹了吹茶末，一饮而尽。
一旁的剑宗宗主宋沐之一脸担忧，不待徐千鹤回答，又是问道：“你真要拿回那部分灵力？当年你是怎么跟师尊……”
“师兄，”徐千鹤低低出声，神色可以说冷静的可怕，“我意已决，解封灵力一事，还望师兄成全。”
说罢，他起身拂了拂衣袍，略微俯身又道：“我只求这一事。”
徐千鹤抬头，刹时霄明殿清风乍起，卷起桃枝上飘落的桃花，迎面朝他轻扫而来，讨好般擦过薄如蝉翼的唇角。
宋沐之大为失意，受挫般接连踉跄两步，语气断断续续：“你竟……求我，为了什么？”
早些年他与徐千鹤一同拜入当时剑宗清玄长老门下，修习剑术。外人传二人天资不凡，于剑术造诣上也是不分伯仲。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真论资质眼前这位师弟实则在自己之上，千鹤自小喜静，不善言辞，为人处世严明不阿，偏偏性子又冷又闷。他也是花费不少心思，才略与其亲近些。
令他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师弟，却在百年前喝了一夜的梨花白，醉醺醺倒在碎竹轩的玉亭前，宋沐之火急火燎赶到后，也是如今日一般，问为什么。
小师弟不回答，目光穿过他像是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又问了一遍，反应与先前如出一辙。
复问，不答。
僵局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漆黑如墨的天穹上空挂出一轮银月，莹润的月光撒落在他二人身前。
小师弟的清眉一皱，万年不变的神色似乎也开始出现缺口。
宋沐之不错眼地盯着他，亲眼见证了自己师弟更为鲜活的表情。
——那是一种决绝，含夹着痛恨与痴恋，是冰川之下的汹涌暗流。
他听见他用着生平最平静的语气，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影子。”
“是影子不见了。”
年少的宋沐之看着月下两道修长的身影，如遭雷劈，那一瞬，密密麻麻的怪异之感包裹了他整颗心，他方才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位资赋过人的师弟。
……
当年不了解，如今也是……
“为什么？”他又是像千百年前那般问徐千鹤。
得到的答案却之前截然不同，徐千鹤面若冠玉的脸上没有展露任何神情，他只是静静的，仿若终年不化的雪山，静默了数百年之久。
“我在山下遇一人，冥冥觉知我与她关系匪浅。续春山封存着我部分的灵力，或许可以借此探得一二。”
徐千鹤眸光如水，内里波澜不惊，定定看向宋沐之。
自师尊化境飞升后，四海九州之内有什么事情是他小师弟办不到的。
罢也，罢也。
宋沐之默默叹息，摆了摆手，“你心意已决，我怎能不帮？只是需得切记，你也知续春山封的可不仅仅是灵力，还有你那些……”
他触及徐千鹤看来的眼神，又忽地止住，动了动唇，难言道：“你当年醉倒碎竹，师尊大发雷霆，我虽不知你与师尊二人商定了什么，但也深知续春山灵力之下，你连带将自己的感情抽离，随后无思涯闭关百年的事。”
宋沐之说得异常艰难，面色渐渐发沉，“我担忧你……取回灵力后会被杂念扰乱心神，你身之前还被魇侵扰过，若此刻收回灵力被杂念乱神，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的句句属实，并非夸大其词恐吓。
只是剑宗有过仙辈被魇钻空子的先例，最后落得堕落自爆而死的下场。
徐千鹤那双清若琉璃的双眸一眨不眨，语气淡淡，似乎对师兄的话并未上心，仍是道：“我知晓……”
“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就非要弄清楚？”宋沐之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此处，对徐千鹤执拗的性子心生一丝无奈。
藏在广袍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了一瞬，双眸蒙上一层捉摸不透的雾，这位自诩“剑道第一”，世人赞不绝口的濯尘君，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迷茫之感。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宋沐之的质问，反而兀自摊开手心，一团蓝光窝在掌心，蓝光一凝显出一个豪迈张扬、明灭可见的“徐”字。
在漓江时，他亲自试探，那名女子体内残余的咒印与自己的呼应共鸣，近乎可以确定是仙芝肉身。可近关键之刻，他却迟疑了，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白白损耗灵力。
“重不重要并非关键，师兄。我剑心不稳多年，你是知道的，我要弄清楚一切。”
徐千鹤寒声道，眸内倒映着阴云滚滚，雷霆霹雳的远方。
云霄群聚，狂风四起，桃花簌簌落下。
要下雨了。
宋沐之仿佛也听到了一声叹息落地，似弱似无的轻念随风送入他耳边：
“或许……重要……”
他没听全，那声不知是不是错听的呢喃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风声吞没。
－－－
“咔嚓！”霹雳刺破苍穹，划出一道心生惧怕的白光。
一滴冰凉的水珠打在纪茯苓消瘦的脸庞，旋即数不清的细雨倾泻而下。
见鬼！
纪茯苓暗骂一声，嘴角抽了抽。
这梦魇里还能下雨？倒也不必做得这般真切。
“纪姑娘，”杨长风以扇遮顶，提议，“要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纪茯苓笑嘻嘻地看着雨下淋成落汤鸡的师兄弟三人，捉弄道：“还是不了吧，这梦镜相由心生，镜主就是杜时争。方才梦境隐隐有坍塌之象，不若尽快破镜，我们恐怕会被境内充斥的煞气吞噬。届时……剑宗那边……”
届时剑宗其余人会赶过来，然后，一则震惊骇人的奇闻将会昭告于世。
——剑宗濯尘君门下三名弟子死余小小煞气之手，世人听闻无一不是百般唏嘘、万般刁难！淮南剑宗百年招牌毁于一旦，徐千鹤名誉扫地，随即宗门为保留颜面，含泪将他三人卷铺盖除名！
不行……钱佑越想越可怕，俊俏的脸庞埋上一层阴云，不行！他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纪姑娘说得对！赶紧破镜实为顶顶顶大事！”钱佑摸了把脸，点头如捣蒜，看神情竟是恨不得一人挑起其余三人飞奔去杜府。
纪茯苓笑靥如花，似乎对他单纯直白的反应很满意，她摸了摸下巴，心里想着，钱佑不该做徐千鹤的弟子，合该做她的“亲传”弟子。
如此一来，免得他出世被世俗险恶坑骗。
余知节嗤之以鼻，眉梢一横，黑白分明的眼底满是嘲意，这些小伎俩在他这里不足为看。
“纪姑娘言之有理，我们加快脚程。”杨长风自动忽略后半句，并对她前句话施以肯定。
梦魇中的云边城已经消散了一部分，纪茯苓等人一路疾奔，身形稳健，淌过地上的水洼，泥水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杜府时，府内埋在一片肃杀之中。
下人们垂首低眉，井然有序，大排长龙依次向着内堂走去，气氛安静宁和丝毫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杜时争在哪？”余知节眉锋下压，头一回主动开口。
杨长风和钱佑摸不着头绪，相觑一眼，摇摇头。
“我们跟上她们。”纪茯苓默然启唇，脸色说不上很好，但也不算坏。
说罢，她率先上前跟在队伍尾端，其余三人皆是快速跟上。
“在我们找到你之前，可有发现过什么？”余知节持着一柄金剑，双手交叠在前胸，目光冷冷扫过怪景百态的王府，眉宇间朱红的额间纹似乎流动了一下。
纪茯苓倒是没想过这群小鬼头处世还挺缜密，呆愣片刻，“啊……你说这个啊……”她故意轻声拖长尾音，又装作头疼似地捶捶脑袋，丧气着继续说，“嘿瞧我这记性，忘记跟你们说了。”
她扭头，右臂旁露出一节手指，微微曲了两下，对着余知节勾勾指头，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复轻轻道，“你想听？”
余知节颔首，耐着性子等下文。
哪成想纪茯苓竟是在戏弄自己。
“我不告诉你。”
“……”
破天荒地，余知节油然深出一股怒火，什么道法家规都在顷刻间被烧的灰飞烟灭，他猝然拔剑，洁白的脖子通红一片，气得剑都差点拿不稳，险些当啷落地。
“唉唉唉！”纪茯苓心惊胆战地吞了吞口水，也知剑宗弟子都是像徐千鹤一板一眼的作风，哪里经得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开玩笑，忙道：“我同你开玩笑呢，余小仙君莫气，莫气。”
杨长风见着动静来打圆场，闻言凑来的钱佑却道稀奇。
余知节深吸一气，也知自己失礼，但他生平最是痛恨插科打诨、吊儿郎当之辈，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跟一个女人置气。
“你……她……”他甚至气得白皙俊秀的脸泛起红晕。
“等等，前有异况！”罪魁祸首纪茯苓却倏尔止住笑意，眉头一点点皱起。
眼见形同傀儡的奴婢们，晃动僵硬的四肢，她们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不约而同地一步一缓纷纷挪进门内，随后排成一道方阵，混浊的眼球轱辘往上一转，目光呆滞的望向空中一处。
时机一到，她们神经质地咧开嘴角，菜青色的面皮紧贴头骨，随之团团黑气从口内喷涌出，在堂里逡巡半晌后，又一齐潜入内室。
最后作为魇气养料的她们个个精气全无，吧唧一声倒地，摔在地上时近乎只剩皮包骨，干瘪的尸躯四周还缠着一圈黑雾。
下场惨烈，活生生被练成魔傀而死。
初次下山的三人头一遭遇到让人血流倒逆、毛骨悚然的恶心场面，一时间面露恶色，不忍心地紧闭双眼。
纪茯苓心底啧啧两声，叹道:“可惜了这些貌美的小娘子。”
他们绕过尸体，从进屋起空中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便突然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一遍又一遍地，诱惑与干扰，暴虐与杀意并存，隐隐绰绰之间能杀人于无形，心智不稳者轻则重创修为，重则走火入魔。
纪茯苓冷笑，魔修惯用的小伎俩罢了。
魔修与魔族实际差别不大，也仅仅只是在修炼术法上区别微妙，至于魇气。
她不由想起幼年师傅同她提到的上古邪术《嗜天卷》。
《嗜天卷》一开始是由魔族钻研而出，里面记载的术法需得生剥魂魄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最后炼化魂丹，服用后功力暴增。但因生剥期，苦痛、幽怨恶意之气盛行，这些恶念凝聚成“魇”。而魔族摄入魇气过多，则会被其操控，大肆屠杀，非魔非鬼。
后新任魔尊赤弥上任，下令焚毁《嗜天卷》，魔族众人永不得休息禁术，这才平息纷争。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天界雨神被贬，人间十年大旱，荒山枯草，饿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魇气大盛，机缘巧合下通了灵性。
怨力稍弱的魇气虽通灵却无肉身，想作恶得找寻合适的容器，寻觅百年后，最终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了魔族当其傀儡。
想到此处，纪茯苓的眸子像淬了毒一般狠戾，指尖深深扎进掌心肉里，力气大到骨节处泛白。
若不是这该死的魇气，爹娘就不会分开，还有仙魔大战之中波及的无辜人。
在纪茯苓认知里，仙魔矛盾的激发点就在于魇气作祟，她尚是照月少宫主时，还参入过几次仙盟举办的论道大会。可惜后来，魔族受到魇气侵扰，杀害道门仙人和百姓的现象频发，形势愈演愈烈，两个种族间也渐渐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再到她于云庭山前自焚而死，长阳宗对外扬言是她杀害沈听白，无意间更是激化了人仙魔之间的矛盾。
纪茯苓一路所见所闻，尽是印证了内心的揣测。
只是……等等？！
炼制七七四十九天。
杜府暗室中，魔修森然吐出的字句在脑颅内悠悠传来：“长生药还需炼制七七四十九天——”
这种猜想一旦闪过脑海，便如参天大树疯狂生长。
“咚咚！”左胸的心跳不断敲打她的思绪，突如其来的寒意顺着脊柱攀升。
纪茯苓不愿意将事态往最坏的方向想，但是……脑海迅速闪过那位邪魅张扬的魔修，以及对她暧昧不清的举动。
魔修似乎并非真心实意想要复活杜为商。
七七四十九天……
纪茯苓猝然抬头，黢黑的眼眸惊起一圈圈波澜。
看来，魔修比她想的还要深谋远虑。
“千鹤，你当真要如此做？”
三千青玉阶之上，桃瓣漫天飘落，沿阶层层铺开，此情此景宛若仙境。
霄明殿琉璃碧瓦，檐牙高啄，檐角的宫铃随风摆动，清脆动听。
“叮——”
徐千鹤黑沉的眼眸眺着远处青山，闻言若无其事地吹了吹茶末，一饮而尽。
一旁的剑宗宗主宋沐之一脸担忧，不待徐千鹤回答，又是问道：“你真要拿回那部分灵力？当年你是怎么跟师尊……”
“师兄，”徐千鹤低低出声，神色可以说冷静的可怕，“我意已决，解封灵力一事，还望师兄成全。”
说罢，他起身拂了拂衣袍，略微俯身又道：“我只求这一事。”
徐千鹤抬头，刹时霄明殿清风乍起，卷起桃枝上飘落的桃花，迎面朝他轻扫而来，讨好般擦过薄如蝉翼的唇角。
宋沐之大为失意，受挫般接连踉跄两步，语气断断续续：“你竟……求我，为了什么？”
早些年他与徐千鹤一同拜入当时剑宗清玄长老门下，修习剑术。外人传二人天资不凡，于剑术造诣上也是不分伯仲。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真论资质眼前这位师弟实则在自己之上，千鹤自小喜静，不善言辞，为人处世严明不阿，偏偏性子又冷又闷。他也是花费不少心思，才略与其亲近些。
令他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师弟，却在百年前喝了一夜的梨花白，醉醺醺倒在碎竹轩的玉亭前，宋沐之火急火燎赶到后，也是如今日一般，问为什么。
小师弟不回答，目光穿过他像是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又问了一遍，反应与先前如出一辙。
复问，不答。
僵局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漆黑如墨的天穹上空挂出一轮银月，莹润的月光撒落在他二人身前。
小师弟的清眉一皱，万年不变的神色似乎也开始出现缺口。
宋沐之不错眼地盯着他，亲眼见证了自己师弟更为鲜活的表情。
——那是一种决绝，含夹着痛恨与痴恋，是冰川之下的汹涌暗流。
他听见他用着生平最平静的语气，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影子。”
“是影子不见了。”
年少的宋沐之看着月下两道修长的身影，如遭雷劈，那一瞬，密密麻麻的怪异之感包裹了他整颗心，他方才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位资赋过人的师弟。
……
当年不了解，如今也是……
“为什么？”他又是像千百年前那般问徐千鹤。
得到的答案却之前截然不同，徐千鹤面若冠玉的脸上没有展露任何神情，他只是静静的，仿若终年不化的雪山，静默了数百年之久。
“我在山下遇一人，冥冥觉知我与她关系匪浅。续春山封存着我部分的灵力，或许可以借此探得一二。”
徐千鹤眸光如水，内里波澜不惊，定定看向宋沐之。
自师尊化境飞升后，四海九州之内有什么事情是他小师弟办不到的。
罢也，罢也。
宋沐之默默叹息，摆了摆手，“你心意已决，我怎能不帮？只是需得切记，你也知续春山封的可不仅仅是灵力，还有你那些……”
他触及徐千鹤看来的眼神，又忽地止住，动了动唇，难言道：“你当年醉倒碎竹，师尊大发雷霆，我虽不知你与师尊二人商定了什么，但也深知续春山灵力之下，你连带将自己的感情抽离，随后无思涯闭关百年的事。”
宋沐之说得异常艰难，面色渐渐发沉，“我担忧你……取回灵力后会被杂念扰乱心神，你身之前还被魇侵扰过，若此刻收回灵力被杂念乱神，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的句句属实，并非夸大其词恐吓。
只是剑宗有过仙辈被魇钻空子的先例，最后落得堕落自爆而死的下场。
徐千鹤那双清若琉璃的双眸一眨不眨，语气淡淡，似乎对师兄的话并未上心，仍是道：“我知晓……”
“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就非要弄清楚？”宋沐之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此处，对徐千鹤执拗的性子心生一丝无奈。
藏在广袍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了一瞬，双眸蒙上一层捉摸不透的雾，这位自诩“剑道第一”，世人赞不绝口的濯尘君，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迷茫之感。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宋沐之的质问，反而兀自摊开手心，一团蓝光窝在掌心，蓝光一凝显出一个豪迈张扬、明灭可见的“徐”字。
在漓江时，他亲自试探，那名女子体内残余的咒印与自己的呼应共鸣，近乎可以确定是仙芝肉身。可近关键之刻，他却迟疑了，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白白损耗灵力。
“重不重要并非关键，师兄。我剑心不稳多年，你是知道的，我要弄清楚一切。”
徐千鹤寒声道，眸内倒映着阴云滚滚，雷霆霹雳的远方。
云霄群聚，狂风四起，桃花簌簌落下。
要下雨了。
宋沐之仿佛也听到了一声叹息落地，似弱似无的轻念随风送入他耳边：
“或许……重要……”
他没听全，那声不知是不是错听的呢喃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风声吞没。
－－－
“咔嚓！”霹雳刺破苍穹，划出一道心生惧怕的白光。
一滴冰凉的水珠打在纪茯苓消瘦的脸庞，旋即数不清的细雨倾泻而下。
见鬼！
纪茯苓暗骂一声，嘴角抽了抽。
这梦魇里还能下雨？倒也不必做得这般真切。
“纪姑娘，”杨长风以扇遮顶，提议，“要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纪茯苓笑嘻嘻地看着雨下淋成落汤鸡的师兄弟三人，捉弄道：“还是不了吧，这梦镜相由心生，镜主就是杜时争。方才梦境隐隐有坍塌之象，不若尽快破镜，我们恐怕会被境内充斥的煞气吞噬。届时……剑宗那边……”
届时剑宗其余人会赶过来，然后，一则震惊骇人的奇闻将会昭告于世。
——剑宗濯尘君门下三名弟子死余小小煞气之手，世人听闻无一不是百般唏嘘、万般刁难！淮南剑宗百年招牌毁于一旦，徐千鹤名誉扫地，随即宗门为保留颜面，含泪将他三人卷铺盖除名！
不行……钱佑越想越可怕，俊俏的脸庞埋上一层阴云，不行！他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纪姑娘说得对！赶紧破镜实为顶顶顶大事！”钱佑摸了把脸，点头如捣蒜，看神情竟是恨不得一人挑起其余三人飞奔去杜府。
纪茯苓笑靥如花，似乎对他单纯直白的反应很满意，她摸了摸下巴，心里想着，钱佑不该做徐千鹤的弟子，合该做她的“亲传”弟子。
如此一来，免得他出世被世俗险恶坑骗。
余知节嗤之以鼻，眉梢一横，黑白分明的眼底满是嘲意，这些小伎俩在他这里不足为看。
“纪姑娘言之有理，我们加快脚程。”杨长风自动忽略后半句，并对她前句话施以肯定。
梦魇中的云边城已经消散了一部分，纪茯苓等人一路疾奔，身形稳健，淌过地上的水洼，泥水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杜府时，府内埋在一片肃杀之中。
下人们垂首低眉，井然有序，大排长龙依次向着内堂走去，气氛安静宁和丝毫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杜时争在哪？”余知节眉锋下压，头一回主动开口。
杨长风和钱佑摸不着头绪，相觑一眼，摇摇头。
“我们跟上她们。”纪茯苓默然启唇，脸色说不上很好，但也不算坏。
说罢，她率先上前跟在队伍尾端，其余三人皆是快速跟上。
“在我们找到你之前，可有发现过什么？”余知节持着一柄金剑，双手交叠在前胸，目光冷冷扫过怪景百态的王府，眉宇间朱红的额间纹似乎流动了一下。
纪茯苓倒是没想过这群小鬼头处世还挺缜密，呆愣片刻，“啊……你说这个啊……”她故意轻声拖长尾音，又装作头疼似地捶捶脑袋，丧气着继续说，“嘿瞧我这记性，忘记跟你们说了。”
她扭头，右臂旁露出一节手指，微微曲了两下，对着余知节勾勾指头，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复轻轻道，“你想听？”
余知节颔首，耐着性子等下文。
哪成想纪茯苓竟是在戏弄自己。
“我不告诉你。”
“……”
破天荒地，余知节油然深出一股怒火，什么道法家规都在顷刻间被烧的灰飞烟灭，他猝然拔剑，洁白的脖子通红一片，气得剑都差点拿不稳，险些当啷落地。
“唉唉唉！”纪茯苓心惊胆战地吞了吞口水，也知剑宗弟子都是像徐千鹤一板一眼的作风，哪里经得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开玩笑，忙道：“我同你开玩笑呢，余小仙君莫气，莫气。”
杨长风见着动静来打圆场，闻言凑来的钱佑却道稀奇。
余知节深吸一气，也知自己失礼，但他生平最是痛恨插科打诨、吊儿郎当之辈，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跟一个女人置气。
“你……她……”他甚至气得白皙俊秀的脸泛起红晕。
“等等，前有异况！”罪魁祸首纪茯苓却倏尔止住笑意，眉头一点点皱起。
眼见形同傀儡的奴婢们，晃动僵硬的四肢，她们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不约而同地一步一缓纷纷挪进门内，随后排成一道方阵，混浊的眼球轱辘往上一转，目光呆滞的望向空中一处。
时机一到，她们神经质地咧开嘴角，菜青色的面皮紧贴头骨，随之团团黑气从口内喷涌出，在堂里逡巡半晌后，又一齐潜入内室。
最后作为魇气养料的她们个个精气全无，吧唧一声倒地，摔在地上时近乎只剩皮包骨，干瘪的尸躯四周还缠着一圈黑雾。
下场惨烈，活生生被练成魔傀而死。
初次下山的三人头一遭遇到让人血流倒逆、毛骨悚然的恶心场面，一时间面露恶色，不忍心地紧闭双眼。
纪茯苓心底啧啧两声，叹道:“可惜了这些貌美的小娘子。”
他们绕过尸体，从进屋起空中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便突然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一遍又一遍地，诱惑与干扰，暴虐与杀意并存，隐隐绰绰之间能杀人于无形，心智不稳者轻则重创修为，重则走火入魔。
纪茯苓冷笑，魔修惯用的小伎俩罢了。
魔修与魔族实际差别不大，也仅仅只是在修炼术法上区别微妙，至于魇气。
她不由想起幼年师傅同她提到的上古邪术《嗜天卷》。
《嗜天卷》一开始是由魔族钻研而出，里面记载的术法需得生剥魂魄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最后炼化魂丹，服用后功力暴增。但因生剥期，苦痛、幽怨恶意之气盛行，这些恶念凝聚成“魇”。而魔族摄入魇气过多，则会被其操控，大肆屠杀，非魔非鬼。
后新任魔尊赤弥上任，下令焚毁《嗜天卷》，魔族众人永不得休息禁术，这才平息纷争。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天界雨神被贬，人间十年大旱，荒山枯草，饿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魇气大盛，机缘巧合下通了灵性。
怨力稍弱的魇气虽通灵却无肉身，想作恶得找寻合适的容器，寻觅百年后，最终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了魔族当其傀儡。
想到此处，纪茯苓的眸子像淬了毒一般狠戾，指尖深深扎进掌心肉里，力气大到骨节处泛白。
若不是这该死的魇气，爹娘就不会分开，还有仙魔大战之中波及的无辜人。
在纪茯苓认知里，仙魔矛盾的激发点就在于魇气作祟，她尚是照月少宫主时，还参入过几次仙盟举办的论道大会。可惜后来，魔族受到魇气侵扰，杀害道门仙人和百姓的现象频发，形势愈演愈烈，两个种族间也渐渐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再到她于云庭山前自焚而死，长阳宗对外扬言是她杀害沈听白，无意间更是激化了人仙魔之间的矛盾。
纪茯苓一路所见所闻，尽是印证了内心的揣测。
只是……等等？！
炼制七七四十九天。
杜府暗室中，魔修森然吐出的字句在脑颅内悠悠传来：“长生药还需炼制七七四十九天——”
这种猜想一旦闪过脑海，便如参天大树疯狂生长。
“咚咚！”左胸的心跳不断敲打她的思绪，突如其来的寒意顺着脊柱攀升。
纪茯苓不愿意将事态往最坏的方向想，但是……脑海迅速闪过那位邪魅张扬的魔修，以及对她暧昧不清的举动。
魔修似乎并非真心实意想要复活杜为商。
七七四十九天……
纪茯苓猝然抬头，黢黑的眼眸惊起一圈圈波澜。
看来，魔修比她想的还要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