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於期远远就看见河边躺着的人影,一头松散白头发,以为是个老汉蛮子,走近了却发现竟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女。对方也在打量他,尽管少女眯着眼,秦於期还是看见了她的金色瞳仁,阳光下璀璨无比。他明明是要来问路的,但是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却是这句问话。

    “你在看什么?”

    少女似是对他这个陌生人毫无兴趣,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

    “你挡到我看云了。”

    她从穿着到长相无一不奇怪,但秦於期却莫名有些移不开眼,他想继续问她云有什么好看的,但身后牵马的随从见状立刻跟上来了,对少女叱问道:“喂,老头,我家主子问你话呢?黎越寨可是这个方向?”

    这句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秦於期看到少女的眼眸眯起,浑身的气息立时冷下来。

    少女仍躺在草地上,不曾起身,也不纠正对方的称呼,只伸手指了指对着河对面的密林。“那边。”

    对岸山林浓密,不见道路,没有半分村寨的影子,秦於期看了一眼,犹疑道:“当真?这密林看着毫无人迹。”

    “既然不信,为何要问?”少女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往边上挪了挪,好似嫌弃他们挡了她的太阳。

    “你这贱民,你可知你是在对谁说话?”随从斥骂起来,语气非常不友善,秦於期没有阻止,少女轻慢的态度让他觉得她需要吃一点教训,让她知道什么样的人不可以被怠慢。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她甚至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哪里是不说,分明是不想听了,骂她仿佛在骂空气。“大胆!蛮夷之地果然都是不知礼数的贱民!”随从气急,“公子,让奴才替您好好教训这贱民。”说罢便扬起手中的马鞭打向少女。

    谁知地上懒散的人灵活得像一条泥鳅,飞快滚向一边站起来,竟比他挥鞭的速度还要快。不过她身边的鱼篓就没有这么灵活了,随从一次没打着,又挥了几鞭,鱼篓被打得就要散架。

    小江心疼,伸手去抓鱼篓,却有一条鱼被晃出来,立刻被鞭子打了成碎片。

    好过分的人。

    “十七,住手!”见事态逐渐失控,秦於期立刻出声制止。他只是想要小小教训一下她,不是要打死她。

    但对方显然被激怒了,不再闪躲,趁十七力道稍弱的瞬间立刻攥住了鞭子,用力一扯,鞭子就到了她手上。

    叫十七的随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似乎没明白鞭子是怎么被夺走的。

    小江装模作样朝对方挥了挥缴获的武器,想让他们识趣点赶紧滚蛋,但转眼看到两人身后不远处的一队人马,大概是看到这里起了冲突,正骑着马疾驰过来,队伍里的人个个都很魁梧的样子。小江很识时务,打不过就跑。

    她直接把鞭子扔回去了,抓起鱼篓就往林子里面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把打烂的鱼扔给身后的人。

    “送给你们加餐,不用谢。”

    肠穿肚烂的死鱼就这样混着血滴和内脏精准地被“送”到秦於期和随从身上,一条接一条,随从十七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啪,一条身体已经稀烂的鱼直接打到了秦於期脸上。

    空气忽然安静。

    随从十七已经完全听不见那蛮人少女的欢呼声,他甚至忘了直视贵人的脸是大不敬的罪名,他只是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直到混着残碎内脏的鱼血从秦於期脸上滴下来。

    “小人该死!”十七扑通跪下,双手触地,以头抢地,是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求饶姿势。

    秦於期用手抹了一侧冰凉的脸颊,看着手上的东西。

    “啊!!!!”

    秦於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有生以来最惨烈的尖叫。混着血腥和鱼腥的味道顺势更加强势地进入他的口鼻,让他恶心地忍不住要呕吐,脸上、手上、衣上全是烂鱼腥味。秦於期再顾不得体面,狼狈地冲到河里清洁,但那股黏腻的鱼腥牢牢附着在他身上,怎么都洗不掉!

    秦於期一边忍着呕吐的冲动,一边拼命搓洗自己的脸。他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耻辱!莫大的耻辱!

    十七摸到怀里洁净的手帕,准备献给秦於期擦洗,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污,还是没敢凑过去献殷勤。自打他跟着小公子以来,从未见过小公子这样狼狈的一面,平日里最是骄纵霸道的人今日被一个蛮女糟蹋成这样,十七不敢想他会有多生气,同时更加担忧自己的下场。

    很快十七就发现自己不往上凑是对的。

    河边的小公子洗了很久的脸,俊秀白皙的脸被搓红了一片还尤觉不够。他愤怒地将胰子狠狠朝身边人砸去,“你们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

    被砸到的人连忙跪下,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小七看到那颗滚落在地上的胰子,那是工官署专为皇室生产的御用品,若是在市场上流通,足够换来寻常人家一年的吃喝,但他同样不敢出声,生怕哪里一个不小心又触怒了这位骄纵的……殿下。

    “还在等什么?还不去给我把那个贱民拿下!”小公子愤怒地几乎是咆哮出声。

    跪在地上的人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冲入那片少女隐没身影的林子。小七一向自认为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他知道小公子此刻很生气,离得越近越容易被殃及,便毫不犹豫地转向密林,跟随其他人的脚步追那泼皮蛮女而去。

    可那少女入了山林就跟鱼进了大海一样,几个跳窜之后,完全不见了踪影,任凭他们这一大帮子人如何仔细搜寻,便是连足迹都未曾发现,反观他们的人,倒是好些个在林子里迷了路,许久才出来。

    等到十七从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小公子的神情终于平复下来,只是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

    秦於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用熏过香的丝帕擦了脸,馥郁的香气终于盖过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腥味。看到下属一个个空手而归,他深深看了一眼密林,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愤怒和不甘。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女娃都找不到。”秦於期怒意又冲上来,眼神一扫,便钉在人群中的随从十七身上,“还有你,本公子要你有什么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秦於期看到他便想起方才那一幕,更是怒不可遏,取过马鞭就要打下去。

    一双苍白而枯瘦的手阻止他,“公子,不过一介山野蛮女,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瑟缩在地上的十七偷偷抬头,看到一直待在马车里的那个中年文士正在秦於期身边,明明是一双看着病弱苍老的手,却分外有力道地攥着小公子的鞭子。

    “公子莫忘了,赶路要紧。”

    秦於期犹自不甘心,但又十分尊敬这位文士,只恨恨丢下一句,“等着吧,本公子绝不会放过她。”

    *

    小江在密林里灵巧地钻来钻去,几下就钻了出去回到寨子。黎越寨的哪片林子她没有钻过,只要进了林子,她就是那滑不溜手的泥鳅!

    没有人能在山里抓到她。

    说到泥鳅,今天净捉鱼了,小江懊恼,怎么就没想着捉几条泥鳅呢?有点馋了。

    但此刻再返回去河里捉泥鳅,只怕还要遇上那群傲慢的外来人。只纠结了须臾,小江便决定还是打道回府。

    回到家,小江推开家门。先看到的不是鲛人,堂内坐着的,正是她那大祭司爹爹。

    她爹是很有些俊美的,不然也不会做了族里的祭司,据说神都喜欢漂亮的子民。但此刻,她本来应该在神庙的爹爹站在家里,正在等着她,而那张漂亮的脸上笑容过分慈爱了,慈爱得有些瘆人。

    小江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爹你别笑了,笑得人害怕。

    一般来说,江流云没有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只有她犯错被发现了,他才会露出这种慈爱笑容。

    “我的好女儿,不去学堂去哪儿了?”

    “背后背着什么?”

    “退后作什么?是不能让爹爹看见?”

    “还是想让爹猜猜,你今天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江流云一步步紧逼,小江一步步后退,最后扒着门框,差点想落荒而逃。

    江流云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

    几天前,他值夜后从神庙回家,进门就闻到屋子里有一丝不寻常的腥气,地板上湿漉漉的。但江渔火的房间灯已经熄了,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想来是已经睡下了,他便不准备打扰她,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问。

    结果他熄了灯正要入睡,却听见房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猫猫祟祟地在柜子前翻找着什么,一颗白头在夜里也很显眼。

    江流云悄悄走到人影背后,“找什么呢?爹爹来帮你找吧。”

    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小江吓了一跳,连带着柜子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江流云点起油灯,看到江渔火心虚的小脸。但眼前人只心虚了片刻,很快脸色转为郑重,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断。

    于是他便看见她的小女儿挺起胸脯,沉重道:“爹,我带了一条大鱼回来。”

    “嗯,所以呢?”江流云轻笑,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耐心等着她的下文,却又在她身上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你把鱼杀了?是准备一个人吃独食,不想让爹知道?”

    “不……不是。”江渔火挠挠头,似乎想了想该怎么表达,“是那条鱼……昏过去了,不对,是……受伤了,我就把它带回来了,我要对它负责。”

    江流云扑哧一笑,他这女儿确实与众不同,所以说出些奇怪的话也可以理解,他纯粹出于好奇,问道:“请问,你要怎么对一条鱼负责?”

    “我要帮它治伤啊。”小江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但又心虚地偷偷看他一眼,“总之……你看看就知道了。”

    小江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没有点灯,但还有几分从窗户透过来的月光。

    凭借着月光,江流云就看见了一个?一条?上半身人形,下半身鱼尾巴的家伙此刻正躺在她女儿的床上!

    江流云呼吸一滞,眼前一黑。

    好好好,江渔火啊江渔火,你真是长本事了啊,带回来的……可真是好大一条鱼。

    不!哪里是鱼,分明是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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