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漆黑一片,雨水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江流云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小江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才起身摸到一只烛台,点上。

    豆大的烛火不足以驱散满室的昏暗,嘈杂的雨声让原本就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更加死寂。

    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出现一阵水声,是从浴桶里传出来的。

    小江掌着灯,走近浴桶,“怎么了?”出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鲛人冰蓝的眸光抬起,凝视着她。

    烛火映照下,她一侧脸颊上的掌印清晰可见,上面还有未干透的泪痕,浅淡而浓密的眼睫被泪水沾结在一起,那双总是明亮的浅金色眸子此刻因低垂而显得黯淡。

    为何要伤心呢?鲛人不解,人真是多情又脆弱的物种,他不喜欢看她这幅样子。

    小江以为他的伤口又疼了。绝大部分时间它都很安静,如果不是伤口的问题,他很少会发出动静。

    可是缓痛的草药是从江流云手里拿的,她现在暂时还没办法腆着脸去求他。

    一只手忽然抚上了她的脸颊。

    准确地说,是一只冰凉的,柔软的,还带着蹼的手掌。

    侧脸原本还有些热辣的痛感立刻就消下去了。

    小江呆呆地站在浴桶外,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鲛人。

    对视的那一刻,烛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双方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跳动着的烛火,目光灼灼。

    鲛人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淡漠,但小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清澈的蓝色湖面上燃起火光,倒映着白头发少女的身影。

    少女的眼神中带着困惑,她看起来很惊讶于他的动作。

    可是很快,她握住放在她脸侧的手,人类温暖而干燥的手覆盖在它冰冷湿润的手上,脸庞轻轻蹭它的手心。鲛人的心尖颤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他心上一扫而过,连带着他整个身体都麻麻的。

    说不出的,竟然有些留恋这温度。

    ……

    天好像漏了一样,雨一直下个不停。一整夜过去,江流云还是没有回来。以往要在神庙彻夜卜筮的时候,他都会提前告诉她,让她早点睡。但这次不一样,走之前,他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等到天光稍亮,小江披上蓑衣就夺门而出。

    外面的路被雨水浸了一夜,早已变得泥泞不堪,小江心内惴惴不安,默念疾驰咒语,但雨中疾驰术的效果也打了折扣,拖着沾满泥土的鞋子,脚步很难快起来。

    有人的脚步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踩到路面坑洼处,溅起的泥水撒了她一身。那群人看起来比她还匆忙,只顾着往前奔跑,没有人在意是否溅到了路边的孩子。

    小江一心只想去找江流云,顾不上生气,也没时间找他们算账。

    她先到了神庙,只遇见值守的巫使。小江问了巫使,却被告知祭司大人昨天离开后并没有回来,更没有在神庙留宿。

    可是父亲不在这,还能去哪儿?

    心中忽然闪那群路上遇见的匆匆忙忙的人,小江想起昨夜听到的断断续续的话,一个不好的念头隐隐就要浮现,她问巫使:“昨夜,寨子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巫使仰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倒是有一件,昨夜那群外来人开采的矿洞塌了,说是因为雨下的太大了。”

    他继续沉思,“这样说起来,祭司大人很有可能去矿上了。”

    等他回过头来,门前哪里还有小女孩的身影。

    小江到矿洞的时候,洞口外的平地上已经围了一群人。

    乌泱泱的人群里有外来的人也有寨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小江一遍遍找过去,没有看到江流云的身影。她挤进人群里,害怕江流云是被别人挡住了。人群中有人在争吵大骂,有人在嚎啕大哭,小江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她只想找到江流云,然后和他一起回家。

    终于,人群有人发现了挤在他们中间的小江,那个祭司大人的小女儿。

    喧嚣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人们给她分开了道路。小江看见垮塌的矿洞被碎石和泥土塞满,有人拿着铁锹在一次次往外铲土石,族长和那个脸色很怪的中年人站在洞口前。

    小江问:“我爹呢?”

    族长的脸色也很难看,欲言又止了很久才终于说道:“流云,他昨夜为了救人……进去了。”

    “现在……生死不明。”

    怎么可能?

    小江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生锈了的齿轮,很艰难才能转动一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突然就变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见了,明明昨天他还在家里做饭,明明昨夜之前她的生活还很幸福。但她的家跟矿洞一起崩塌了。

    她为什么偏偏要在昨夜和他吵架呢?如果没有争吵,他是不是就不会去了?

    视线变得模糊,小江眨眼,才发现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她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把脸,径直走向矿洞。

    族长见状连忙把她捞过来,厉声呵斥她,“你干什么!不要冲动,你一个小孩进去做什么!”

    见她没有闹腾,族长心一软。从昨夜到现在,矿洞中的人即便万幸没有被碎石砸到,这么长时间的密闭也是凶多吉少。他明白,江流云大概率是不可能生还了。

    祭司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是可怜。他好言相劝道:“矿洞随时都有再次垮塌的风险,流云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出事,我拿什么向流云交代。”

    “放开。”

    没有挣扎,臂弯中的小女孩声音冷静得不像一个刚得知父亲噩耗的孩子。

    族长没有放手,他不可能放任她胡闹。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虽然因为族长的身份他不用像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辛苦劳作,但他平日里政务不忙还是会干一些生产劳动的体力活,所以一身肌肉依然强壮有力。可是臂弯里的这个小女孩,她只用了一只手,掰开了他紧紧箍着她的臂膀,就好像这不是一对强有力的手臂,而是两根木头。

    小江没有管身后惊愕在原地的族长,她走到矿洞里,拿起一把没人要的铁锹,一铲一铲清理洞内填埋的碎石,遇到大的石块铁锹不方便铲,她甚至直接徒手搬开。

    她的力气看呆了众人,但眼见她清理出来的石块越来越多,矿洞里原本干活的人和在挤在洞外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开始动手帮着一起干活。

    事已至此,再多的悲伤和争吵都没有意义,只有及早把矿洞清理出来才是正事。竟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有人在心里感慨道。

    小江心里什么都没想,她只关注眼前巨大的碎石堆,清一点,再清一点,直到能够看见洞里的情况。

    碎石堆里清理出几具碎烂的尸体,有守候在洞外的人认出是自己的亲人,扑上去嚎啕大哭,也有无人来认领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洞外。

    从白天到黑夜,一直挖到矿洞的落石堵塞全部被清出去。

    矿洞里面没有幸存者,也没有江流云。

    当最后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之后,底下压着的人是一个秦氏的矿工。

    看清楚最后一个死者的脸之后,小江紧绷的精神力忽然松开了,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疲劳和饥饿才终于向她袭来。

    一起干活的寨民这时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没有祭司大人。

    这大概是这场悲剧中唯一的喜讯。

    有人正想要向那个一声不吭的少女道喜,转头却看见那个小姑娘脱力一般直直地倒下去。

    众人连忙去查看她的状况,呼吸正常,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一整天的清理下来,这个小女孩仿佛不会累一样从头挖到尾,令这帮劳作惯了的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从前寨子里的人因为她怪异的外表大多对她敬而远之,而现在不得不说她令人佩服。

    有腿脚快的人抄起她就去找神庙的巫医,有细心的人帮她收好她手里紧攥着的一片白色衣角。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神庙之中。

    小江艰难地睁开眼皮,只看见顶上繁复的云气和羽翼图案,空气中弥散着令人安心的艾草香气,这个味道小江再熟悉不过,是江流云身上常常出现的。

    想起父亲,小江脑子里面涌出许多画面,从雨夜的争吵到矿洞中的尸体,一幕幕过电一般回现。

    起身时手臂酸软无力,昭示着那些画面都不是梦,是现实。

    有人推门进来,带着刺目的天光洒进房间,小江不适应地拿手挡了挡。

    天已经放晴了吗?

    来的人是青黛,换下了繁重的巫女服饰,朴素简单的裙衫让她显得轻盈跳脱,“这么快就醒啦,还以为你要到明天呢?”

    许是躺了太久,小江头疼的厉害,问:“我睡了多久?”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两天……小江有些不敢相信已经是两天之后了,那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他回来了吗?”小江含着期待开口。

    “……你饿了吧,你等一下,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食。”青黛装作没有听到,转身就走。

    小江黯然,她明白。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如果江流云回来了,她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绝不会是青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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