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小公爷原本抄着的手抽了开来,被薛岚一瞧,小公爷摸了摸鼻子,也不说话。

    好在薛岚并未多问,施施然迈进了明间。

    几个满脸高冷的番子这会儿诚惶诚恐地恭敬执礼。那紧张的表情叫沈宁音很是纳闷。

    薛岚乃是皇城司公事,这些办事儿的番子怎么见着他来还会紧张?

    这边厢沈宁音不动声色地跟着众人打招呼。薛岚一来,最紧张是的却是沈定山。

    沈家经历过伪圣朝廷,气节什么的早就给磋磨没了,不然也不会为着攀上那礼部侍郎家就敢咬牙一女许两婚。

    薛岚这次却也没拿乔,当先开口:“本司路过。”但这理由属实敷衍又蹩脚,就连沈夫人也糊弄不了,薛岚便将目光落在卞小公爷脸上:“是来寻卞小公爷。”

    卞家的分量举足轻重,更何况还是国公府年轻一代的翘楚。是以,薛岚一点出他的身份,卞小公爷便也看不成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瞧了过去,有惊艳的,有羡慕的,也有好奇的。卞小公爷索性笑着举步走了出来:“路过,路过。”

    旁人皆松了口气,只有沈宁音的眸子在他脸上多留了一息。

    沈定山道:“家中些许私事怎敢搅扰使司大人,不如移步去次间?”

    冷元景跟沈弦思的事儿到底是沈家悔婚在先,是沈家人不地道,沈定山自然希望越少人掺和越好。

    可沈定山没料到的是,顶头上司在当场,皇城司百户却是纹丝不动,甚而反驳:“卑职等差事未了,就不伺候着大人了。”

    沈宁音听罢,忍不住又来回看了两眼,她是听出来了,薛岚与这些人,来的目的不同。

    又或者说,这些番子至少不是薛岚派来的。

    薛岚并未去看沈宁音,只是冲沈定山云淡风轻道:“沈大人自便。”显然也没打算挪步。

    沈定山脸色变幻,他是没料想这两尊“神”竟然请不走,可圣朝有不成文的规矩,而最不能招惹的规矩里头,不光有门阀大族,更有这皇城司。

    卞家簪缨世家自不必说,单说那皇城司——大理寺、刑部、直隶衙门,皆可越过,监察百官、先斩后奏。领头的还是个绝了子孙的阉人。你惹恼了人家,人家灭尔全族!你侥幸有子孙后人逃得性命,报仇都找不到人报。

    沈定山满脸郁卒,请不动、不敢撵,只能硬着头皮与那冷家子掰扯:“冷贤侄,此事是个误会。思儿年幼时养在外头,我与你伯母鞭长莫及,竟不知她何时被许了甚么亲事,我与你伯母委实不知情。”

    见冷元景阴沉着脸要开口,沈定山忙道:“不如这样,你来去姑苏上京也不容易,五百两银子也算是给你做些盘缠。”

    沈宁音倒是颇有些意外的,沈家并非阮家那等商贾,亦不是什么有底蕴的家族,这些年沈定山的官路也不好,一个没有实权的侍郎,想贪都没那资格收受贿赂。

    在沈定山看来,五百两已经很多了,沈宁音甚至能看出来沈侍郎的肉疼表情。

    可出乎沈定山预料,冷元景一届文人,听到五百两这样的大数目,脸上竟然浮现出一股子吞了苍蝇的嫌弃。

    沈宁音嘴角微勾。便宜爹爹不知道的是,前一阵,秦耀阳随口就给了冷元景五百两。他见过了昌平侯府败家子的实力,这会儿哪还看得上沈定山这点钱。

    “沈伯父莫不是要侮辱小婿!”冷元景面含屈辱,袖里的手紧紧攥起。

    沈定山终于火起:“老夫可没你这个女婿!”

    沈宁音只觉胳膊一疼,她秀眉紧蹙。转眸看时,沈夫人紧紧盯着她。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帮衬。

    “沈伯父,你当真要做到这等地步?!”

    沈定山冷笑,并不觉着冷元景一个小辈能如何:“聘礼单子并不能证明什么,若然有婚书等物证,倒还有个说法,但冷四郎,你敢拿出来么?”

    跟冷家定亲的是阮家,这会儿沈宁音已然以沈家女身份入了昌平侯府。

    当初依了沈弦思,是因为她太爱冷元景,生死要嫁过去,然而现在,沈弦思自己点头都应了朱家的亲事。

    无妨沈定山还是沈夫人,甚至姑苏阮家,没有人会放着现成的侍郎府朱家不要,去选个除了模样俊俏,在上京样样比不上的冷家第四子。

    沈定山吃定了冷元景拿不出来。

    眼瞧着冷元景神色变幻,即将要爆发。

    “爹爹,话也不能这样说。”沈宁音的突然开口,把个冷元景与沈定山都惊了一刹。

    薛岚的目光随着女子的身形移动,沈宁音莲步款款,便连举手投足,都透着股子大气温婉。他蓦地想起不久前在她卧房里时,她紧张得眼眶水润,蕴得泛红。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空落落的,低头看时,没有他的绣春刀。

    薛岚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沈宁音在父亲跟前站定:“冷郎君之事,既然是误会,稍后再叙不迟。”

    她含笑看向那几个番子的方向:“倒是几位皇城司大人,时候不早,但有何等公务,先了却了才好。”

    所谓当局者迷,沈宁音这话直击重点,请不动,那就等人家把事儿办了。

    “是极,是极!”沈定山收敛了气恼,看向沈宁音的目光柔和了些,扯了个笑询问:“大人,这事儿,您看……”

    沈宁音以为,皇城司既然是来办差的,来了这般久了,想必很快便能办完。

    却不知,他们又把目光看向了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沈弦思。

    沈宁音吃了一惊。

    “可如今弦思姑娘尚在昏迷。”百户皱眉沉吟。

    沈夫人攥着帕子红着眼睛道:“大人,小女先前自缢,也不知何时方能醒过来,再有何等事儿,就不能先缓一缓么?”

    “这……”百户眉头皱得更紧,咬了咬牙:“本官是奉了死令前来,请恕卑职不能从命。”

    沈夫人脸色难看起来,连眼泪都忘了控制。

    沈宁音却是抓住了个关键,她不禁眼角余光瞥了眼冷若冰霜的薛岚。

    她捏了捏指节思忖——薛岚已经位列皇城司公事,这已经是皇城司衙门里头勋贵挤破头能抵达的极限了。

    可薛岚人在此处,那百户却同他不在一条心,很明显,“奉命”只能是奉更上头的命令。

    比皇城司公事还高的。

    要么,是圣人。

    要么,是皇城司最高处的那位薛督公。

    沈宁音一下子有了明悟,她笑着抬起明眸冲那位百户道:“这位大人,您既是为着舍妹而来,舍妹却不知几时会醒,不如这样,您可以先行离去,等舍妹醒了,我们再遣人去皇城司衙门禀明。”

    “这……”百户皱眉。

    沈宁音自然听出了他眼里的动摇,道:“大人若然不放心,也可以留个人在这。”毕竟已经是出嫁女,沈宁音依着规矩看向自家父亲:“爹爹觉着呢?”

    沈定山自然巴不得如此:“然也,然也。”

    人多眼杂又口杂,沈定山与沈弦思闹出来的事儿并不光彩,沈宁音就算不念着自个儿,也要念着沈玉珠跟沈引章,少几个人看着,事情也能和顺不少。

    只要能劝走皇城司公干的几个人,那薛岚与小公爷,沈宁音有的是理由把人遣走。

    但事与愿违……

    百户略略点头,刚要吩咐人留一个,沈宁音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岚开了口。

    “不必麻烦。”

    薛岚的声音叫沈宁音的心没来由提了起来。她本能地揪紧了衣摆。

    薛岚抬起手,沈宁音注意到,他虽从窄袖直裰换做了深衣常服,可手掌上却是戴着一双深色手套。薛岚张开薄唇,咬着手套往上扯,末了,面无表情地开口:“本司略通一些刑讯手段。”

    “……”房间众人、尤其那些个见识过他手段的番子、胥吏,尽都满脸煞白。

    薛岚把手套塞进袖子,云淡风轻掏出一卷几寸长的针具时,所有人面露惊恐安静如鸡。

    “不可!”沈定山虽表面镇定,可他急促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内心。

    薛岚侧过脸望向他,一双薄唇紧抿着。

    他背脊挺得笔直,纵然不发一语,强大冷冽的气场也能叫沈定山淡定不得,两三息后,沈定山干巴巴的声音道:“老夫……老夫是觉着,小女不是犯妇,岂能用刑讯之法?再者,小女昏迷,即便损伤身体,只怕也不一定醒来。”

    薛岚难得好心地多说了些许话:“大人放心,一针下去,痛不欲生。岂能不醒?”

    看沈定山神色愈发惊恐,薛岚补了句:“没有后遗症。”

    没有后遗症的意思……是指没醒还能多扎几针?沈宁音犹豫着要不要去拦,不拦着会不会出人命?

    并且她发誓,往后再也不沾惹此人!

    再也不!

    薛岚没理会沈定山,到了床前就往下扎,这一刹,沈宁音揪紧了裙裾,可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卞小公爷的眉目微扬:“这么水灵的女娘,你还真下狠手?”

    沈宁音松口气的同时,略一转眸,却蓦地察觉床上的沈弦思眼睫抖了一下。

    这一下很是轻微,不下细可能就被忽略掉了。

    她忽然就觉着自个儿方才的犹豫简直像个笑话。

    有的人作死惯了,便有恃无恐了,捅出来烂摊子,总会有人上赶着去替她处置是吧?

    沈宁音神色微凉,不动声色往后稍了稍。同时看向卞小公爷的神色就更不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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