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王章河被生擒,这彻底让造反的禁军和私兵失去了斗志,方才还沉浸于厮杀之中,现下当即丢兵卸甲,个个举高手、蹲在地上,一副副不再顽抗的丧家模样。

    前线的投降更催得城内剧变。为了身上的罪名轻些,守城门的贼子也紧跟着放弃了抵御,丝毫不拖延地就把京都城门敞开,还央请着要凤军进来。

    见局势已定,容情点燃讯号弹。

    弹火飞到半空,哨声传啸四方。连营中的谢岚得知容情获胜,不再留守,率领后勤兵士直接入城,接替掌管了京都防务。随后,谢岚与苏时倾碰头,前者押解章河直接去往诏狱。

    容情遥遥抬望着城墙上的苏时倾,熟悉的面孔令她情不自禁地欣然开怀。喜意从喃喃的话语中流露:“时倾还活着,还活着……”

    此刻并没有知心人聆听,容情只对自己告慰:“混蛋师弟,怎么才醒?不过好在有你啊,能与我心有灵犀,可帮了大忙。”

    或许苏时倾看到了容情在喃语,他将章河交到谢岚手上之后,没有流连在城墙上傻呆,疾步奔飞到容情跟前!

    容情惊讶他的突然靠近,只顾着心间怦怦跳,嘴里的喃语忘了继续说。

    两人在战后的烟尘喧嚣中对望,仿佛静止了周遭流逝的时间。

    这个时隙与地点实在不适合旖旎的情调。容情贪心端睨着,却又怕下一秒耽溺进苏时倾的温柔眼里,于是匆匆勒马、背过身去。

    面上虽撇了他,可口头上不愿意冷淡,容情紧接着再次絮絮叨叨、吟语低喃:“你可知道我守了你好久好久,你却总是不醒呢。我险些以为……以为你也要去酆都报到了。”

    容情的甲胄披风上全是方才战场搏杀的痕迹,苏时倾看在眼里、揪于心中。伸出想触碰的手,可身体却化成金芒辉光、如粒子流沙般迅速消逝,不允许他说再一次道别的话。

    背身的容情还不知道,心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见着你醒来、你安好,一切便圆满了。我还想着,等京都事了之后,和时倾五湖四海地逛一逛。”

    她座下正是心上人的马,可心上人怎么这么笨?还不来为她引牵?

    “你这次不要再离开了,好吗?”

    久久等不到回音,容情心下嗔怪。当满怀期许地重新回头,却才发现苏时倾的踪迹居然凭空消失,不见金芒。

    期许变作抑制不住的惊慌,容情下马在沙场人堆里寻觅。扳回一个一个相似的身形,却每次每次都令她失望落空。

    若不是手上攥着的是与苏时倾互换的玉佩,玉佩殷殷红红传递着刚刚真实的讯息,容情就快恍惚、以为苏时倾的出现是错觉了。

    剩余在城外的凤军也开始分批入城,容情看着越来越空的周围,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苏时倾。

    心焦茫然,明明胜战却感受不到欢愉。

    直到斐玉堂邀功似的来找她,她才勉强回神镇定,心不在焉地问:“现下情形如何了?京都百姓可安好?君主可安好?”

    斐玉堂是没心没肺、不知明细的:“好好好!好得不得了!倒是你,为什么面色刷白刷白的?受伤了么?”

    身上没伤,心头却是预防不了的千疮百孔。

    “开心些——”斐玉堂这便哄容情,指着屁颠屁颠跑过来的内侍,夸赞道,“君主一得知凤军大捷,立刻便颁了旨意。咱们的小情,可要加官进爵了。欸,别忘了给抱璞守剑宗发奖励,特别是我,多给点?嗯?”

    容情还没放弃,她仍在找。圣旨到面前,也只是为难地笑。

    斐玉堂见容情还是不高兴,没大没小地就亲自上手替后者接过圣旨了。在内侍“不合规矩肆意妄为”的责骂中,还替容情展开卷轴,高声呼念——

    “元月癸丑,大梁皇帝诏曰:

    朕闻将军府二小姐容情,赏至材,勇毅忠正、不让须眉,安社稷、平叛乱,朕甚嘉之。

    其加封安邦女将军,以河北地益封三千户。另,追谥前大将军容错为安国公。”

    宣诏声音刚落,齐刷刷地一片众人叩头。容情仍神游迷离,是在斐玉堂帮衬下,才接过圣旨的。

    欢喜的场景、恭贺的言辞,好像和刚经历的别离格格不入。

    而这份麻木心绪,身边围聚的人没一个知悉。唯有副官谢岚隐隐约约能猜到一点半点儿:方才苏时倾的确出现过的,怎么又蒸发不见了?

    围观喝彩的群众很多,从城外一路连庆到城内的将军府。容情这一路走得辛苦,可回到府里头,填不满的空空寂寥亦也难熬。

    谢岚想跟进府里来安慰,可大门已被容情拍阖关上了。

    一扇门隔别落寞喧嚣,分割氛围的阴面阳面。

    失落里带着点点气闷,容情抄起无尘剑舞纵七情发泄。满怀七情从剑式中流泄而出,苦于没有对象,容情又不忍折叶摧花,最终只憋得向池潭击水,拿水镜中反射的自己的影子撒气。

    心力交瘁、蕴气不足,只草草怒挥十数道剑式,她便觉得力不从心了。随意将无尘剑抛得远远的,而后耍小性子再不看它,累坐在院子中的树下、倚靠着枝木,在劝自己快快入梦。

    即使如此心疲,幻梦也仍不放过她。

    梦中的感触更敏锐,对苏时倾的惦念丝丝缕缕相续,有如倒浪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心之礁屿。

    绵绵的情绪原来早就生根,参天生长。

    朦胧梦行之际,容情好像去到了一处湖心岛。湖心岛中央的巨桃树可要比将军府院中的任何一棵都要茂盛得多。

    她此时还不知道已经巡游到了某人的识海。见到形似苏时倾的模糊影子,容情凑近去抓,却撞碎缥缈蜃景。

    似乎一切都在虚实中交替转换,唯有其中一株巨树枝桠长到手边,枝桠之上桃花蕾待开未开,不是假相。

    容情小心翼翼地抬手点碰——

    花蕾不再含苞,乍开盛放!一朵花,勾连出巨树上其他本不可见的千千万万朵桃|色,代替了有声人语,倾诉着隐喻的浓情爱意。

    本该再徜徉的久一些,容情却无能为力地从短暂的梦境中抱憾醒来。

    将军府门不知何时又被打开,她忘了细数此后过了几轮斗转星移。睡里像醒着、醒着若沉梦,如此如此,活得无论多认真,都像在蹉跎岁月。

    ……

    “小情将军!外头有‘火炮’的响声!”兵士匆匆来报,自那场叛乱风波过后,已经太平了很多时日。是否现在又要起纷争?

    容情听见了炸破的声音,来不及换上甲衣,只单薄着裙裳挂玉、便携佩剑冲向声音的发生地去。

    人群围着一圈又一圈、热闹地拍手叫好,并不像有乱事侵扰。为了预防万一,容情努力朝人群朝向的中心挤行。

    “咻——”星火窜空的啸音惊得容情警惕握剑,直到后一瞬焰火在夜空中炸出迸射的光线,容情才迟钝地放下多余的戒心。

    她淡淡失笑道:“一直过得迷离,竟没发觉是到了三月三上巳节。”

    焰光赛流星,街上的群众纷纷合掌、许下殷切的心愿。

    那位瞒骗容情出门的兵士,竭力哄着容情道:“小情将军,缘何不跟着发愿呢?愿望随着焰火升空,带到天际、天外,神仙会听见的!”

    握剑的手松开,先撩过腰际的玉与穗,头一回只为私心、放下了国事公务,只作小女儿家幼稚的祈许:“我希望能回到过去。”

    不小心把愿望说出来了,胆大的兵士多嘴问:“什么样的过去呢?”

    一语戳破心中念,一语劝醒坠梦人。

    想回去的是幼时吗?可是容情的幼时、与苏一野相处的旧日,虽自在畅快,却充满了逃亡的坎坷;

    想回去的是少时吗?然而容情的少时,即使有宗门上下的照拂,兄长却忙碌公务、无暇顾及自身,孤单寂寞、无知心人。

    每一段看似快乐的时日,都有不顺、总躲不过苦捱。重回过去,就真的如意吗?

    “算了算了,我换个愿望。”容情难得重拾顽气、出尔反尔。

    还好焰火不计小嫌,宠溺容情,用新的火线承载着她的愿望升天。

    “我希望逝去的手足安息。”

    “我希望逝去的亲朋来世顺遂。”

    “我希望我的良人尤能安在,有缘重见。”

    这些愿望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市的焰火炮竹都被衷心耿耿的兵士们买全了、燃遍了,才不作遗憾的停歇。

    焰火结束,人潮回转朝着去的方向流动散去。容情珍存着好心情,也顺着人潮回府。

    “容情。”

    天际传来一声不能再熟悉的呼唤,分明就是苏时倾的声音!

    容情心颤,生怕错过地回头,阻住了人潮、也无心避让。

    “咻——”

    眼中有泪,但容情真真切切亲眼见着——

    从重天之外降下来绚烂的金芒火树,一时灿烂如星舞、闪耀似光瀑,一时又成见过的桃花模样,为独独回头的容情,专属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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