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灼小时候就见过宋蓁,那时他刚进杜府。

    十年前在杜府后山,宋蓁为躲礼仪课翻墙而出,正撞见被毒蛇围攻的他。

    那时她发间也别着如今的银簪子。

    陈灼抱着破旧的《千字文》缩在后山深处。五岁的孩童还裹着不合身的锦缎,那是舅父家表哥穿剩的衣裳,袖口沾着午膳时被泼的莲子羹。

    “小野种也配读书?”表姐的嗤笑犹在耳边。陈灼抹了把脸上未干的墨汁,忽听得竹叶沙沙作响。三条青鳞小蛇从腐叶中游出,竖瞳泛着幽绿。

    陈灼转身要跑,却被树根绊倒。毒蛇昂首逼近的刹那,头顶突然传来窸窣声。鹅黄襦裙的小姑娘从天而降,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被阳光照射,发出白光,让陈灼眼睛微闭,再睁开来,这人已经挡在他身前。

    “呀!小青蛇开会呢?”宋蓁戏谑,顺手抄起他怀里的《千字文》往地上一拍。书页翻飞间,青蛇四处逃窜,“你看,圣人之言连毒物都镇得住呢。”,她挥着树枝打蛇的姿势毫无章法,却正好招招压住蛇七寸。

    “谢—谢谢贵女。”陈灼呆坐在地上,看她将树枝扔下。她转身时发梢扫过他鼻尖,带着淡淡的花香。

    “小郎君怎么在哭呀?”宋蓁蹲下来,将书塞到陈灼怀里,再用袖口替他擦脸。陈灼这才惊觉自己满脸泪痕,慌忙去挡。

    “有人来了,告诉她们你来时蛇已经死了,我先走啦。”

    陈灼攥住《千字文》,看她蹦到竹丛边,忽然拽住她衣角。少女回眸时,春阳正穿透竹叶在她发间织就金网,腕间金镯映出他脏兮兮的小脸。

    “别怕,我叫宋蓁。”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要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杜老夫人,她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好。

    再次看到宋蓁,是隔天外祖母给学生授课时,他被外祖母牵着进来,迎面就与站在最后面的宋蓁视线交互,想到昨天他糟糕的样子,陈灼害羞的转过头。

    此后,陈灼总是愿意缠着外祖母带他去院中的学堂,只是总会有些烦人的女子跟他搭话,这些女子里始终没有宋蓁。

    年岁长些,宋蓁不知道为什么不来学堂了,而陈灼也因为女男之别被禁止入内。

    如果再端庄些,再气度些,再有学识些,她就会主动来找我吧。

    陈灼为什么会讨厌我呢?

    宋蓁每次见到陈灼就不免想到这个问题,自己还救过他呢。

    小时候为了躲课业,宋蓁假借更衣藏在后山树上消磨时间,却不巧遇到个小团子被三条青蛇围住。那孩子穿着不合身的锦缎,袖口沾着墨汁,怀里还抱着本《千字文》。

    蛇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么大一个府邸,一定是有人故意整他,她可不会下去帮他,宋蓁也怕蛇。

    “啧,麻烦。”,宋蓁撇撇嘴。

    她不想在杜府惹事,于是准备默不作声,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大堆人朝这走来,宋蓁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想到待会会被发现,这才咬咬牙,猛的跳下去。

    小团子哭的可怜兮兮的,还挺可爱。

    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在课上见到他时,他似乎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宋蓁才发现自己被讨厌了。

    当然在这之后,宋蓁跟陀螺一样的生活让她没有功夫去关心一个小郎君。

    只是每次见到陈灼时不免会有这样的疑问。

    寅时的梆子刚响过,宋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下青黑浓得能研墨。素梅已经端着铜盆在门外候着了。

    “小姐,该起了。”素梅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今日骑射比赛,主夫特意吩咐要穿新制的胡服。”

    宋蓁低声哀嚎,把自己埋进锦被里。卯时习字,辰时读经,巳时习武,午时学琴…连如厕都要掐着点。

    前几日得知自己过不了几天还要去国子监,宋蓁只能不停给自己画大饼,没关系,没关系的,一年后在朝堂随便混个工作,娶一个肤白貌美家世简单的小郎君,然后马不停蹄搬出宋府。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小姐快些,宋千已经在马场等着了。”素梅掀开被子,熟练地替她更衣,“听说今日陈家的公子要来观礼。”

    宋蓁坐起来:“陈灼?”

    素梅替她束好腰带,“是啊,如今陈小郎到了婚配年龄,满京城适龄贵女都眼巴巴盯着呢,小姐如此优秀,说不定今日之后就能获得美人心。”

    宋蓁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人眉眼如画,却带着几分倦意。

    “备马吧。”她转身,“去马场。”

    马场上,宋千正与一匹烈马较劲。那马通体雪白,唯有额间一点朱砂,正是宋蓁最爱的坐骑“踏雪”。

    “姐!”宋千见她来了,如蒙大赦,“你这马还是老样子,死活不肯让人骑。”

    “宋贵女。”“宋贵女。”

    周围一些贵女见到宋蓁过来,纷纷让道问好。

    宋蓁接过缰绳,轻抚马颈:“踏雪最是温顺,是你待它太鲁莽…”她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骚动。

    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少年身着月白长衫,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那是陈灼?”宋蓁眯起眼,“怎么这么多人。”

    “宋贵女,好久不见。”

    听到声音,宋蓁头都要大了。

    来人一袭暗色胡服,身形高大,头发高高束起利落简单,也是杜芳康的学生,符静见。

    符静见大步走来,靴底沾着马粪。这是她特意为之——寒门子弟入马场需从偏门绕行,必经马厩。她就是要让这些世家贵女闻到她身上的“穷酸气”。

    “符娘子好。”

    只有世家女才可被称为贵女。

    符静见出生寒门,靠着自己的才学一步步走向京城,拜入杜大人门下,借着母亲父亲省吃俭用,自己平时抄书和跟村中邻里好不容易借来的微薄盘缠,才在城中安定下来等待科考。

    “听闻宋贵女要入国子监了。”符静见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家母腌的咸菜,权当贺礼。”纸包散发的酸腐味,让周围贵女纷纷掩鼻。

    “符娘子今日倒是清闲。”宋蓁瞥见她袖口磨破的补丁,接过纸包递给宋千。

    宋蓁对这个嫉世女如仇的伪君子没有共同话题,并不想和她多说。

    符静见的到来给宋蓁提了个醒,准确的说,宋蓁的那几个同门不管哪个,只要出现,那必定是一场是非。

    正想着,张子桦快步出现在宋蓁眼前,侧身贴耳对着宋蓁说:“二皇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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