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军情如火,不待天子诏令,韩平策已经开始点兵,此次四军出征,唯独裴家的锐金军未动,拒绝了节度使的调遣。

    大军远赴西州迎敌之时,各州的商队依然在穿梭往来,远道尘土弥漫,驼铃与蹄声杂踏。

    黄昏时分,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商队进入了肃州城。

    肃州位于河西中部,古雍州西界,夏至战国为西戎之地。东边为甘州,南边为祈连山的雪岭,西行可至沙州。城内佛风极盛,大寺林立,宝塔庄严,僧俗混杂而居,有半城商贾半城庙之称。

    商队的头领是个女郎,容貌娇秀,身姿却很利落,双颊带着晒伤与尘灰,吩咐手下,“先到寺里将货物交清,把打点的物件备妥,同时着人去商驿安排食宿,路上那几个不合用的,这会就给钱遣散,不必再跟了。”

    一长列的商队穿越繁闹的街市,向一座座大寺行去。

    就如韩家的节度使府为沙州全城景仰,肃州地位最高的是都僧统观真大师,居住的法幢寺为厚土军的核心,受数万僧众所祟慕。

    法幢寺占地极大,分三十八院,殿宇一千一百三十间,寺内僧衣如云,法堂妙相庄严,方池倒映左右戒坛,三重阁外接连廊,佛殿错叠,佛塔森森、早晚的颂经声夹着武僧操练的呼喝,既是寺庙,又如一座军营。

    法幢寺的周围还有大量其他佛寺,门下的僧徒不计其数,太平时接待信众,逢战时各出僧兵,由都僧统的弟子统领,跟随号令冲锋陷阵,顽强勇猛,令厚土军之名远扬。

    这些佛寺既担守护之职,名下也有大量庙产,相当的富庶,正是商队最重要的主顾。

    西域载来的货物送往各寺,掌检的僧人当面交点,与管事讨价还价。

    女郎也不发话,在一旁静听,待一切落定,她顺势将一方匣子奉上,“安息贩来的沉檀香,正合上师颂经之用。”

    僧人笼入大袖,对女郎合什一笑,“多谢安小姐,每次送来的货物都很新巧,请代向安夫人问好。”

    女郎正是安瑛,她初次行商就逢奇险,几乎恐惧的放弃,如今却已习惯带领商队穿行各国,历练得落落大方,沉稳娴熟,哪还有当年的羞怯无措。

    经过多家佛寺,货物大致出清,安瑛踏出来,跨上骆驼向商驿行去。

    行商不是一件易事,一开始格外艰难,她上过无数当,哭了又哭,好容易撑下来,渐渐的竟喜欢上了行走异国的新鲜与自在,远胜于娇养闺中的无趣。

    不过走一趟远商相当累人,安瑛浑身疲倦,正盼着到商驿休歇,目光忽然一顿。

    街市的车马络绎不绝,一支百来人的马队奔来,个个是精壮的汉子,当中有个高大的身影,半边脸蒙着障布,只露一双狭眸,与安家的队伍擦身而过。

    安瑛怔忡,盯着一行人奔远,直至给街面的人潮遮没。

    一旁的管事诧然询问,安瑛说不出来,摇了摇头满心疑惑。

    那人已远非当年,已然身居高位,近乎成了传奇,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应该是瞧错了。

    然而安瑛并未错眼,这正是天德城那位迷失风沙,让两位皇子在金殿上险些撕破脸的防御使,他悄无声息的带着一干手下,扮作商队潜来了河西。

    陆九郎一路跋涉到此,准备在肃州稍事休息,再奔去沙州,城内的大商驿充斥着各国商人,补给齐全,谁也不会过多留意,比客栈更易于掩护,自是陆九郎的首选。

    他如今不好再露面,进屋后就不出了,石头去安排了吃食,二人都是又疲又饿,等伙计将饭菜送到,一起据案大嚼。

    石头前不久才走过这条路,随口道,“商驿里头还是人多,不过街面的吃食摊子少了,没有之前的热闹。”

    陆九郎一想就明白,“厚土军出征了,城里少了几万人,当然不同。”

    石头恍悟,“是了,他们跟着小韩大人去了西州,简直是天助九郎。”

    陆九郎淡道,“管他在不在,我都要见着人,早知道把你留在沙州,扯着伍摧死活也能问出几分。”

    石头当时喝完酒,没两天就走了,哪知后头出了事,只有干巴巴的安慰,“纪远不是说伍摧经常进出韩家,肯定是通报营里的情况,将军还能管事,定是无恙。”

    陆九郎拧着眉不语,等扒完饭,热水也抬来了,二人轮流洗沐。

    陆九郎沐浴过后,石头跳进桶里接着洗,才搓到一半,骤然外头闹腾起来,商人们各种叫喊,步履凌乱,宛如兵荒马乱一般。

    陆九郎抄了布巾蒙住脸,出去打探情形。

    石头跳出木桶,七手八脚的穿衣,越急越乱,扣绊都系错了。

    门扉一响,陆九郎又回来了,他赶紧问,“外头怎么回事?”

    陆九郎面沉似水,“城外发现了蕃军。”

    石头大惊,“蕃军不是在西州侵扰,怎么到这了?”

    陆九郎已经安排一众手下不要外出,留在各屋随时警觉,心头也有了猜测,“只怕是声东击西,故意将大军诱出去,趁肃州空虚来袭。”

    侵西州的蕃军号称十几万之众,锐金军不动,其他三家为了凑足兵力就得倾出,肃州还能有多少守军?

    石头听得惶然,“那这里岂不是危险了。”

    陆九郎思忖了一阵,“蕃人主力还是在西州,不然韩家不会上当,来偷袭的蕃军应该只有几万,只要向甘州求救,四万锐金军来援及时,肃州就能守住。”

    石头心神松了,“对,而且还有沙州,韩家也会来援。”

    陆九郎静默片刻,“韩家的兵去西州了,想救也没人,只能指望锐金军来得快。等此战一过,厚土军就承了裴家的情,对韩家不是好事。这会城门已封,咱们进退不得,只有观望,一会让大伙轮流守夜,别睡死了。”

    石头禁不住嘟哝,“眼看要见到将军了,又碰上蕃军攻城,运气真是太背了。”

    对石头来说是运气背,对裴家而言却是一个意外的良机。

    裴氏大宅高楼连苑,乌头门气派非凡,白日画檐如云,夜晚灯花如雨,族人众多,足足占据了一坊之地。

    裴氏兄弟各有宅邸,平时忙于事务,除了年节很难齐聚,今日却是例外。

    长兄裴安民当先道出正事,“肃州传书,四万蕃兵来袭,守军仅有六千,情势危急,求锐金军奔援。”

    三爷裴兴治笑了,“还好先头拒了出兵西州,蕃军这一袭于咱们有利,只要出兵相助,厚土军以后就不会一味偏着韩家。”

    裴安民又道,“我已令全营集结,半日就能出发,但四弟另有说法,所以召大家一议。”

    裴光瑜目光闪动,慢悠悠道,“我的看法是救援不必太快,要慢些才好,若情势不够危急,一去蕃兵就退了,观真能有几分感恩?他一直视韩家为圭臬,此次肃州若是有失,就要怪小韩大人安排失当,征调了大量僧兵,不然哪来此祸?”

    裴兴治一怔,立时思索起来。

    裴光瑜想的不单是同盟,意在借势压倒韩家,“依我看不妨等一等,等蕃兵大闹肃州,全城惶惶如鸡犬,对韩家怨气深重,才是锐金军赶至的良机。”

    裴安民其实已给说服,但毕竟关系事大,还是想一听裴佑靖之言。

    然而裴佑靖并无表情,一言不发。

    裴兴治同样动了心,“不错!他们都怨裴家不肯出兵,这一来谁还能责咱们,要不是拒绝服从韩家的统调,哪来的兵援肃州。”

    裴光瑜下颔一抬,傲意分明,“以咱们的实力,凭什么任人拿捏,姓陆的都敢扣了三哥向韩家女献媚,难道不该有所回敬?观真唯韩家马首是瞻,害得肃州遭此横祸,就该受些教训,又不是不援,稍晚些罢了,最后还是咱们帮忙逐走蕃军,他也就无话可说。”

    裴安民见裴佑靖仍不言语,催道,“五弟,你怎么看?”

    裴佑靖半垂着眸,只道了一句,“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堂内一静,气氛微妙的僵凝了。

    按说家主仍是裴佑靖,然而他退隐数年,裴光瑜已经掌了大权,尽管在天德城失算,导致裴兴治受囚,不得不托裴安民请回了裴佑靖,裴光瑜的心中仍是不服。

    裴兴治承他报了被扣之仇,又听这番话有理,颇为解气,轻咳一声,“只要是为家族考虑,合理的均可奉行,也不必一定要听谁的。”

    裴光瑜正打算趁势发难,不疾不缓道,“你是家主不错,这些年谁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你向韩家低头换回三哥,兄弟皆是感激,但随后应了出兵凉州,却是助韩家一长威风,若一味的依你做主,裴家何时才能出头?”

    裴安民与裴兴治均是默了,谁也没说话。

    裴光瑜又道,“咱们行事当以家族为念,你失了独子,我甘愿将炎儿过继,可有一丝犹豫?我反对出兵西州,如今可错了?我借大皇子之力除去陆九郎,成效又如何?不趁着天赐的时机慑服肃州,扬裴家之势,难道还要去替韩家帮补,永远附人骥尾?

    裴佑靖抬眼掠了一圈,长身而起,漠然道,“过继之事作罢,炎儿似你,我也无意夺人之子,既然都认你来决策,何必再问我。”

    他也不等回话,转身朝堂外行去。

    裴安民迟疑一瞬,追了出去,“五弟,你别怪四弟,他是想裴家更好。”

    裴佑靖脚下不停,吩咐随侍,“收拾东西,回寺里去。”

    裴安民不忍,“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裴佑靖淡淡道,“兄弟又怎样,要跟韩家低头时请我回来,解了困又不甘心。四哥从未带过兵,只知算计,哪知人心至微,容不得耍弄机巧。韩家以精诚合众,他只想要分崩得利,似这般自作聪明,谁还当裴家同盟,等众人见弃疏避,就轮到甘州给蕃人绞杀。”

    裴安民一怔,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裴佑靖又道,“他如此得意,无非是助大皇子除去陆九郎,得赏了个四品官。且不说他卷入争储一事的愚蠢,我就将话撂下,姓陆的机警狡变,心智极深,失踪必是另有缘故。”

    他不再理会兄长,转往长廊自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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