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猜测的没错,竞武大会并不是无由而来,乃是因天子下诏,令河西军与朔方军、振武军、河东军协同作战,一同剿灭南侵的回鹘大军。

    这批回鹘军在错子山徘徊数年,起初想硬夺天德城,碍于防范不好下手,居然厚颜的上书向朝廷索要,被回绝后分路南侵,边地不堪其扰,天子终于决意讨伐。

    竞武既是为挑选人材,也为聚起高官与大族,商议出兵之事。盛会之后,五军开始闭营整训,陆九郎不但没有受惩,还给提成了副营,协从主将方毅。

    方毅的父亲是赤火军的主帅方景,母亲是韩戎秋的亲姐,论起来该叫韩戎秋一声舅舅,他对陆九郎很客气,各方面颇为优待。

    陆九郎的手下多了百余小兵,还将石头和王柱要来当了亲卫,宛如哼哈二将,他终于有了驭人的快感,只是无法再近韩七,少了每日的对练。

    二人虽在一军,如隔远山,即使路遇韩七也视而不见,竞武过去,她的心神转到军务上,无论陆九郎是否得意,她都不再去想,更不理军中有多少纷杂的议论。

    陆九郎却禁不住每每搜寻她的身影,宛如在用目光追逐一只美丽的凤鸟。

    即使鸟儿已经惊起,从不回顾。

    三个月后,原上鹰飞草黄,大军带着烟尘开拔。

    为了防范蕃人趁虚而袭,韩戎秋留下一部分军力防守,带着九万兵马远行,与灵武而来的朔方军会合,准备迎战三十万回鹘大军。

    韩七领兵两万,受命拦绞一支南边的回鹘军部,而后与大军合流。

    赤火军的轻骑奔行极快,准确截住了敌军,一番血战将之歼灭,行至独山海略作休整。这一带是连绵的山麓,一望无际的长草丰美,天然适合野马生息,但四周被瀚海与荒壑包围,只有少数马倌与牧民在此居留。

    韩七登上一处高坡远眺,长山连绵,天穹无尽,丛草低伏,远处一顶灰白的圆帐,帐外的一大群健马悠闲的吃草,有个老人提桶挤奶,黑底白花的大狗在旁边卧着。

    忽然有几人策马到了帐边,不知说了什么,老人不断摇头。

    帐中奔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对着来客大声斥骂,几人却大笑起来,拔出了短刀,老人的惨呼在原野传开,狗儿凄厉的吠叫。

    女人冲向倒下的老人,却被凶徒扭住了双臂,她尖叫着挣扎,激起一片淫猥的笑声,又一声惨嚎,忠诚的狗儿也断了气。

    女人的眼前暗下来,凶徒的身影遮没了天空,她的衣裳被撕开,浊臭的热气扑上来,宛如饥馋的野兽,一旁躺着老人与狗的尸体。

    突然凶徒乱了,放开她,转为恐惧的乞饶。然而黑色的铁骑已经降临,在真正强悍的士兵面前,恶徒犹如软弱的杂草,被利刃轻易收割。

    女人袒露着木然望向天空,丝毫没有获救的庆幸,没有士兵会放过女人,一切只是更糟。

    但这一次她料错了,一件衣服抛来盖住她的身躯,士兵们没有接近她,去探了老人的鼻息,随后摇了摇头。

    女人搂住衣服茫然的坐起来,颊上带着干涸的泪痕,怔怔的问,“你们是哪里的兵?”

    一队男人全别开了头,这女人的脊背还是裸的,对于长年不近女色的士兵简直要命。

    领头的高壮男子忍着不看,粗声道,“算你好运,我们的将军是女的,见不得女人受欺,赶紧换个地方,下次就没这种好运了。”

    他说完正要走,年轻的女人突然冲来,仰起蓬乱的头,“女将军?你们是赤火军?”

    韩七疑惑的打量,她不大记得这一张脸,青春结实,野性而可爱,略带日晒的粗糙。

    女人一见她就流泪,想扑近却被卫兵挡下,语无伦次的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和你跳过舞,你不要我,只要最强壮的男人,几年前你带着一群兵来了村里——”

    韩七恍然想起,让卫兵退下,“你是嗢末人?怎么会到这里?”

    女人抹去眼泪,狼狈又不甘,“村子太穷了,我跟了路过的商队,嫁过三个男人,到这里以为能安稳,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河西许多地方荒凉而穷困,生存极为不易,人如随风的种子飞散,此类际遇司空见惯,韩七只能默然。

    女人没有沉溺于凄楚的泣诉,目光灼灼的道,“我明白,你是来杀蕃兵的对不对?他们杀了我男人,我知道蕃军在哪!”

    韩七略略一怔,望向伍摧。

    伍摧立时回道,“欺负她的是本地人,不是蕃兵,她可能吓傻了。”

    女人抽了下鼻涕,怒道,“我才没傻!要是我男人还活着,那几个混蛋才不敢来!”

    伍摧也怔了,纳闷道,“死掉的老头不是你男人?”

    女人似哭又似笑,“那是我公爹,我男人壮得像头牛,前日为了寻跑丢的小马出去,回来就不行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南边的河谷藏了十万蕃兵!”

    一旁的方毅脱口而出,“这怎么会?不可能有这么多!”

    女人的悲伤变成了愤怒,凶悍道,“我男人是独山海最好的马倌!一眼就能看出马群的数量,绝不会错!”

    韩七的目光沉下来,“你丈夫的尸体还在?”

    女人重重的点头,“你们可以查验,只要能给他报仇!”

    帐篷不远处掘出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伍摧捂着鼻子验过,的确是蕃刀所伤,尸体上挖出的箭簇也是蕃军的形制。

    女人恨声道,“蕃兵以为我男人断气,就没再理会,他昏迷到半夜才醒,被马儿载回来。我不敢对外人说,只道他是给野狼伤了,附近的几个恶徒就想来霸占马群和帐篷。”

    韩七派出斥候往河谷一带察探,所有人都凝重起来。

    回鹘大军本就有三十万之众,哪怕朔方与河西合兵,数量也有所不及。假如女人所言是真,等于蕃人与回鹘达成了同盟,派了十万兵马助袭,届时的凶险可想而知。

    方毅蹙着眉宇,“我们远来不明也就罢了,朔方军为何没有消息,就算昼伏夜行,有回鹘人的掩护,他们也不该一无所察。”

    将领私下议论纷纷,各副将和众多营长也传开了。

    陆九郎当下就知道不妙,远远盯住韩七,她眉眼幽沉,如粹薄冰,凝望着坡下休息的士卒。

    陆九郎忽然道,“石头,你怕不怕死。”

    石头越发不解,“又不是头一回打仗,问这个做什么。”

    韩七又问了女人几句,女人不断点头,随即一个队长领命,带着百余士兵跟着女人策马而走,消失在起伏的山野。

    王柱看得好奇,“他们去哪了?”

    陆九郎不理会王柱和石头,他反复琢磨,心思紊乱。

    等了许久,斥候传回消息,蕃军在四十里外的河谷,确有十万之众,一旦这支军队在大战关头出现,足以倾覆整个战局。

    将领之间气氛凝重,众士兵一无所知,还在扒饭。

    石头忍不住悄声问,“九郎,你怎么不吃?上头叫大伙将水囊灌满,喂好马匹,你发什么呆。”

    陆九郎哪有胃口吃饭,正当又烦又燥,突然有传令兵唤他去大帐。

    帐中已经议毕,行出了多位主将,方毅看了陆九郎一眼,大步离去了。

    韩七从案前起身,在架上取下陌刀,沉静的检视摩挲,她近年上阵均是用枪,许久不曾碰过这柄霸悍的长刀。

    陆九郎与其他两位队长到来,她也并未回身,只道,“你们各带一队,分三路向大军通报,我会尽力将十万蕃兵留下,阻止他们与回鹘人合兵,请大军不必来援,全力应对战局。”

    陆九郎一震,一刹那不知是惊骇还是狂喜。

    韩七侧过头,似看透他隐秘的内心,轻淡的一笑,“你不必留下,去吧。”

    天已经暗下来,陆九郎混混噩噩的打马,带队向远方急驰,头脑一片混沌。

    以两万应十万,没有援兵,这是一场必死之战。

    他不必伪装作战,不必诈死,不必想如何逃生,能堂正的离开,心却似毒液侵蚀,烧出无边的羞耻与懊恨。

    韩七的眼眸又凉又淡,看透他的不甘与恐惧,大方的给了生路。

    她将他看得如此卑下,他也当真如此卑下。

    陆九郎曾以为在万众面前战胜了这只骄傲的凤凰,赢得无可争驳,足以与之平视。

    然而一瞬间,一切都回到了原来。

    他仍是天德城的小无赖,什么也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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