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家茂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不适合当将军……”橘黄色灯光下的和宫浑身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她把手中的相框捧在怀中,相片中是她和德川家茂依偎的笑颜,“刚开始我也很反感公武合体这种事,但是等我打听过关于他的传闻并亲眼见到他以后我才明白,是我自己的见识太过狭隘了呵……”

    “看来,您真的很爱将军?”涑雪托着下巴幽幽地回应道。若不是被限制在将军府,她恐怕也没心思与和宫闲聊,只是她身上那温柔如水的气息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和宫轻轻拍了拍微红的双颊,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并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晃了晃案几上已经空了的清酒壶,“若是今天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姑娘不要见怪,另外我也会和家茂多提提意见让你尽快离开。”

    涑雪颔首,“很好,多谢。”

    和宫望着窗外月上柳梢头,招呼侍女进来整理酒具,准备起身。

    “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见。”和宫换上了熟稔的问候,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涑雪的房间。

    涑雪吐出一口酒气,走进卧室以后开始解下身上一件件复杂的衣物。伺候的侍女还候在门口,涑雪挥挥手叫她们退出屋子。地铺已经为她整理好了,涑雪就穿着一件中衣钻进被窝。

    烛台上的蜡烛已然烧尽,四周陷在黑暗里一片寂然,只有一丝霜白的月光斜进窗棂里。

    涑雪闭眼屏息,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今夜无风,她很容易就能听出屋外的声响——屋外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穿梭在庭院的脚步声以及其他嘈杂的响动。

    涑雪微微蹙起了眉头。

    屋瓦上的黑衣人仿佛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准了位置。他轻轻掀起一片屋瓦,发现屋内漆黑一片,想来屋内的人已经睡下,他又不由地多了几分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处较为隐蔽的窗户,翻身滚了进来,在榻榻米上并未弄出什么声响,似乎担心惊吓到入睡的少女。

    旗本尤次知道逸和公主被困在将军府,才冒着被抹脖子地风险来找她。他曾对她许诺过带她离开京都,相伴天涯,他想兑现他的承诺。

    旗本尤次屏住呼吸,悄悄地来到少女的地铺前,伸手轻轻拍了拍蒙头熟睡的人儿,“逸和……快醒醒,是我,我来带你走……”

    话音未落,旗本尤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后脑勺,有些扎人。

    “逸和?”旗本尤次有些诧异,转过半张脸来瞥向身后。

    穿着单薄里衣的少女正一手持着烛台,对准他的脑袋。少女的容貌在昏暗的光亮下模糊不清,一双明眸似乎有些清冷。

    “逸和?”旗本尤次转过身来,又唤了一声。

    涑雪握着烛台并未松手,她虽然知道旗本尤次没有歹意,但眼下他们似敌非友。

    “你来做什么?”涑雪模仿着逸和的声音,问道。

    听到答复,旗本尤次十分欣喜,“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现在我就可以带你走。”

    “你是一个人来的?”涑雪早就听见了将军府另一头的动静,恐怕这是一次夜袭吧。

    “不是……”旗本尤次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当他得知逸和很可能被爱德格·佩里带走的时候,他几乎呼吸困难,无法思考。所以他把将军府的地图情报卖给了那些尊王攘夷的浪士。现在这座将军府里有两个他们的眼中钉——德川家茂和爱德格·佩里。这么好的时机,他们岂会不心动?不出手?旗本尤次就混在他们的队伍里,然后悄悄潜入这不起眼的偏殿把逸和带走。

    涑雪已然猜到了,铃宫逸和对旗本尤次而言太过重要,重要到能让他背叛旗本家世代效忠的幕府。可是,单单一份地图情报,就能让他们急着出手?

    “你可以走了。”涑雪丢了手里的烛台,背过身去。外面的侍女显然也听到将军府正殿那边传来的打杀声,此刻隔扇外人影晃动,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人进来报告她。

    “逸和,你同我一块走。”旗本尤次有些激动地上前抓住涑雪的手腕。

    涑雪抽回被他擒住的手,冷声道:“我不是逸和,自然不和你走。”

    旗本尤次明显浑身一震,骤然按住涑雪的肩膀,把她拽到窗边的月光下。

    脸还是那张脸,五官精巧,糅合在一起却给人以惊叹。他想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儿,但是她的目光却冷淡如常年不化的积雪。旗本尤次呼吸窒息了一瞬,她真的不是逸和,再美的容貌也刹那间成了幻灭。

    他认识的逸和,总是有着最温纯的眼神,最惹人怜爱的微笑。而眼前这个跟逸和有着九分相似的少女,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逸和!

    旗本尤次粗鲁地揪着她的衣领,恶气腾腾地说;“逸和在哪里?”

    涑雪下意识地想将他的手推开,但耳边已经听到有人打开了外间的隔扇正向内室匆匆而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逸和还在宫里。你呢?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亲族,值得么?”

    说罢,不等旗本尤次缓一口气,涑雪抓着他的手臂旋了个身,后脑勺贴着他的肩膀,让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看起来就像他掐着她的脖子在胁迫她似的。

    旗本尤次怔忪,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与逸和公主非常相似的新选组浪士,还有那张喜欢冷嘲热讽的脸。

    “是你?!”旗本尤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居然真的是女人。

    “闭嘴。”涑雪冷冷地剐了他一眼。

    就在此时内室的隔扇外传来侍女焦虑的声音,“公主,您还醒着吗?府内刚刚发现了刺客,将军怕还有其他人潜伏在府内,正派人逐个房间搜查,麻烦公主起身更衣。”

    涑雪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害怕到颤抖的声音:“你……你们,快来……”

    一听公主这样惊恐的声音,外间的侍卫们登时蜂拥而至,木隔扇被他们蛮力推倒,一群人手持打刀涌了进来。

    旗本尤次早在侍女问候的时候就蒙上了脸,此时见这么多武士冲了进来也不敢恋战,立即推开身旁的窗户架着涑雪翻了出去。

    “追!”身后传来刀剑摩擦的哐当声音。

    旗本尤次的额头上慢慢冒出了冷汗,他一手圈着涑雪一路狂奔直接冲进了后花园。将军府他从小到大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现在侍卫更不可能在这隐藏处极多的地方追上他。

    直至跑到假山石林后面,旗本尤次才气喘吁吁地把涑雪放下。他担心涑雪跑得太慢,一路上根本没让她着地,现在倒是把他累得够呛。

    涑雪将额前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整了整身上单薄的中衣,冷淡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帮我?”旗本尤次扶着假山,缓过气来。

    “你不是想找逸和么?还不快走。”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逸和她具体在什么地方。”旗本尤次有几分期待地问。

    “我只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假扮公主,其他的与我无关。”涑雪并不想此刻就扑灭了他的希望之光。

    “好吧,我本来也没想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好话。”旗本尤次咂咂嘴,攀上假山一跃而起,飞过了墙头。

    “这次谢谢你了,后会有期。”

    听他渐行渐远,涑雪叹息着摇了摇头,她更愿后会无期。

    现在人逃了,她也要想想怎么把侍卫引过来,装出一副自己是被威胁的样子。涑雪垂首瞅了瞅自己身上丝绸制的白色里衣还有光溜溜的小脚。那时她正打算就寝,旗本尤次闯进来,她为了不惊动他就没披上外衣,自然也来不及穿鞋。

    涑雪仔细想了想,这似乎是件好事。

    她靠坐在假山边上,一手摸着脚踝用力一掰,骨骼错位的声音响起,她的脚趾就抽搐地蜷缩着,完全没法落地走路了。她又伸手摸到了腋下中衣的绑带,将那白丝带连着线头都扯了下来,衣襟散开,印着粉色樱花的袜胸若隐若现。

    做好了准备,涑雪换上哭腔开始喊叫。她屋里伺候的侍女和巡逻的侍卫们很快就赶来了,瞧见公主孤身一人,又是这番模样,侍卫们纷纷退远。

    涑雪继续埋在臂弯里哭泣,侍女见她衣裳虽然破了,但是裤带还好好的系着,稍微松了口气,赶紧给她披上外衣。

    “公主……公主您别哭了,都是我们没做好,让您受了委屈。”侍女惴惴不安地跪伏在地。

    涑雪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咬牙说道:“怎么能怪你们,刚刚在屋里那贼人就想对我动手,还好你们及时赶来……他胁迫我逃跑,我半路扭伤了脚,他怕被追上才将我丢弃在此。”

    “呀!公主你的脚!”侍女听她这么说才看向她□□的玉足,她的右脚踝处又红又肿,仿佛一颗熟透的桃子。

    涑雪仿佛真的在忍着疼痛,泫然欲泣。侍女本来还想问问那刺客跑哪去了,见她这样赶紧使人抬了软娇来送她回房治伤。

    已经睡下的和宫知道了这事,穿了衣裳又匆匆赶来看望她。和宫不知道涑雪并非寻常女子,对她悉心照料,呵护有加。从和宫的口中她也得知,行刺的十余人均已伏诛,留下活口的通通服毒自尽,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一夜很快过去,幕府将军在将军府遇刺,这是多么大的丑闻,哪怕他本人并没有受伤,也绝不能传扬出去,而将军府也极有可能出现了内奸。如此内忧外患,德川家茂自然头痛不已,爱德格·佩里在他的保护下毫发未损,逸和公主被挟持的消息也还未传开,但很大可能他们这桩婚事是结不成了。

    涑雪笑了笑,气定神闲。

    “公主,将军吩咐的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启程回宫了。”将军府遭此夜袭,德川家哪里还敢留她住,要是公主出了事,责任还不全怪在了他们头上。

    涑雪拿起她的扇子挡住自己的脸,淡淡说道:“你们扶我出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把鞋子穿上,搀扶着她一拐一拐地走出外间,外面已经有软娇候着,载她从偏门出去。

    其实涑雪的扭伤一晚上早就好了,只是那看伤的医生一惊一乍,生生将她的脚踝包成了粽子。这下好了,她还真的有点行走不便。

    出了侧门,涑雪被人扶下软娇,已经有一辆简朴的马车在等着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佩刀的浪士随行护送,而领头的那人身穿黑色小振袖和服,腰间右侧佩刀,发尾郑重地系着白色绳结垂在肩上。

    涑雪微微蹙起了眉头,那人好巧不巧,正是斋藤一。

    见公主执扇出来,斋藤一走了过来,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施礼。涑雪低眉顺眼,并不看他。

    斋藤是个守规矩的人,自然也不敢正眼瞧尊贵的公主,这事若换了总司或者原田他们来,涑雪恐怕就要被一眼识破。

    她想问,可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因为常年深居简出的公主,是不可能在乎几个武士的。

    于是她低声说:“你们几个,也是将军的下属吗?”

    公主昨晚刚刚遇刺,担忧自身安危而对他们有所顾忌,这情有可原。

    斋藤一尽量柔和地回答道:“我等是将军麾下的幕臣,将军担心由他的亲卫护送公主回宫太过招人耳目,所以派我们几个人轻装快马送公主回去。”

    涑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侍女交代了几句告别的话给和宫,便上了马车。

    斋藤一心思细腻,是近藤勇的得力下属,又在禁门之变中立了功,将军把护送的任务交给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另外两人,涑雪都不认识,不知道是奥诘队还是新选组的人。

    马车由缓至快,很快就离后方威武的府邸越来越远。马车奔上大道很快又拐入小道,和涑雪来时的路线完全不同。

    涑雪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事十分奇怪,不走最近的路回皇宫,却绕远路?

    她忍不住问竹帘外驾马的三人,“武士大人,这是往回宫的路吗?”

    斋藤一端坐在竹帘前,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这是将军交于我等的路线,还望公主放心。”

    放心?

    涑雪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昨晚袭击将军府的是什么人?是长洲藩的人?尊王攘夷派?

    但是他们的目标应该都是幕府,而不是皇室公主。他们想要推翻幕府政权,拥护皇权,赶走外国势力。

    一个本来要和外夷联姻的公主,会在这中间起到什么样的催化作用?

    她如果在幕府的护送下死了,联姻破灭,幕府威望受损。更有甚者,她会成为一场战争的引子。幕府那方呢?将军急于找出内奸,一个公主的性命丢在半路,真的有几个人在乎?他们想要的只是凶手罢了。更何况她的婚约很快就解除了,会有新的公主代替她的位置。

    在这个局里,没几个心思单纯的好人,而下棋的人更是令人恶寒。

    涑雪烦躁地按揉着太阳穴,他们正在僻静的小路上越驶越远,两侧都还是被大火烧焦、还来不及翻修的楼房。如果她的猜测不错,路上他们定会遇到埋伏,不管是哪一路人来,伤亡都无法避免,这其中包括公主,包括护送她的人,包括斋藤一……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管逸和公主的事。

    “停车!——”正烦恼着,涑雪猝然听到车外的斋藤大喝一声。

    马蹄翻飞,嘶鸣长空,有尖锐的破风声转瞬而至,一串血珠斑驳地溅在了涑雪面前的竹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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