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啊?”

    池竹转而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看不出半点儿对他抱有敌意的心思。

    清澈的眸子中倒映出裴衍此时阴郁暗沉,却分外妖冶漂亮的少年时模样,玉冠半扎的高马尾垂落在肩头,在他侧面遮挡出一片阴影,紧腰束腕的黑红色云纹官服未褪,衬得他整个人身形修长,气质略显压迫。

    她遮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佻眉:“那你还敢让我活过来?”

    “我宁愿是我死了……”

    裴衍稍稍垂下眼睫,眸色沉沉,朝冰棺里的池竹伸出手,语气没带什么感情,平淡沉闷:“我只要你能回来,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能让我再看你一次,就好。”

    “光长年龄,不长脑子。”

    池竹无奈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他朝自己伸出的宽厚手掌上,手指修长,骨骼分明,只是掌心纹路粗糙,指腹与虎口被磨出一层薄茧,略显沧桑感。

    她思绪犹豫片刻,尽量让动作看起来自然地搭上裴衍的手,抬脚从冰棺里跨了出来。

    “裴大人还是与从前做官时一模一样,我这次来早了一些,不知大人已经杀到哪一步了?我不会耽误您老的进度吧?”

    “你觉得,我该走到哪一步?”

    裴衍紧握着她滑润白皙的手未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眉眼凌厉却带着几分苦笑:“若是亦步亦趋,按照从前的步子走,明年此时,暖暖的刀便该架在我脖颈上了吧?”

    他话落半晌,池竹沉默没应,算是默认。

    他无奈摇了摇头:“池竹,你回来的太晚了,若是你当时未曾替他挡下那一击,离开我这么长时间,或许我这一世不会选择剑走偏锋,仍旧会重蹈覆辙……”

    可惜,池竹意料之外的死亡离开,逼得他当时近乎没了理智。

    剑走偏锋,偏在哪?

    池竹心头咯噔一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目光中的笑意霎时间消散,面色略显难看,语气带上质问:“你做了什么?”

    “你在紧张我吗?还是紧张我会牵连到的人?”

    裴衍微微勾了勾唇,动作不紧不慢俯身,替她整理额间稍稍凌乱的碎发,视线撞在她眸中。

    池竹没出声,眸光渐沉,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手中力道加深几分。

    “放心,现下该死的,不该死的,一个个都还活着。”裴衍轻笑出声:“暖暖还赶得上亲眼见证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结局,我专门为你留的,免得你回来怨我。”

    “大人做事这么为我考虑,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池竹嗤笑,嗓音冷意森然,话音落下之际,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握着他的手腕,试图用力折断。

    察觉到池竹意图时,裴衍没躲,直到腕骨处传来清脆的骨头断裂声,连接着的手掌软趴趴地垂下,他面上神色也没掀起一点儿波澜。

    他眸光淡淡地落在手腕断裂处,格外平静,毫不在意地开口。

    “你想要我一只手,我亲自送你。”

    话音刚落,还没等池竹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裴衍另一只手动作极快地闪过一道残影,转瞬间直接将垂落的手掌,硬生生拉扯断皮肉撕了下来,鲜血顿时四溅开来。

    长长短短断裂的经脉血管,垂落着不断往外滴血,地面上薄薄的冰层被渗透,染上一大片血迹,温热的血液在逐渐溶解冰层,化成一滩滩猩红刺眼的血水,流淌在二人脚下。

    裴衍一言不发,将手中的断掌递到池竹面前。

    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池竹垂眸望着他被鲜血染红的手掌,面色骇然的说不出话,她紧绷着神经,又抬眸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裴衍,张了张嘴,哑声半晌。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你。”裴衍眸底隐约流露出病态的偏执:“还是说,暖暖觉得一只手不够?”

    他说着,视线晦暗不明,又落到自己另一只完好的手上。

    见状,池竹脑海中瞬间闪过刚才的场景,她心头一紧,顿时警铃大作。

    “裴衍,想用两只手换你一条命,你在赌我会对你心软吗?”

    池竹定了定心神,强压下心底动荡的情绪,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在冰棺壁上,与裴衍拉开了一点距离,冷声道:“你就算把自己扯成人彘,我依旧会取你性命,何必还要再多此一举,自己折磨自己。”

    “逼你心软吗?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分明诚心诚意在满足你所愿!”

    裴衍眸光阴郁,紧跟着她后退的脚步,步步紧逼。

    “我想要的,不需要他人来满足,如果不是在逼我,那就把你伤口包扎好,或者别让我看见!”

    说着,池竹过侧头,本想避开与裴衍相撞的目光,但视线不经意间,看见刚才裴衍手腕撕裂时喷洒出的点点鲜血,落在冰棺上,正往外冒出丝丝黑气,厚厚的冰壁被侵蚀出不少窟窿。

    她微微愣神。

    白泽说这座冰棺,是聚集天地间至纯的灵气打造,可在沾上裴衍血液时,竟会对其有腐蚀的作用。

    裴衍体内的魔气,似乎比上一世更浓了些,连血液都是由魔气凝结而成的……

    “你为什么不接受呢?”裴衍似是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垂眸喃喃:“我已经做到极致,你却还是只想着要我性命……”

    池竹被拉回一点儿思绪,仔细地上下打量起他。

    “裴衍,你与从前,似乎不太一样!”

    从前的他,虽然暴戾,但与此刻相比,依然好上很多……

    “是吗?”

    裴衍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手上用力一捏,断裂的手掌被粉碎,瞬间化作黑色浓稠的血水,顺着掌心的缝隙淌出。

    他腕骨处狰狞可怖的断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血肉在疯狂生长,眨眼之间,便重新凝聚出一只与原本毫无差别,完好无缺的手掌。

    他音色平淡至极道:“可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同。”

    “你,你……”

    池竹瞠目结舌地看着裴衍已经掌握到出神入化的自愈能力,更加确认了自己心中猜测。她斟酌片刻,试探着开口询问:“你体内的魔气……”

    “魔气?”

    裴衍转了转刚结好的手腕,语气没什么波澜:“只是换副血肉试试,不过纯魔之体,确实好用许多。”

    “只有这些?”

    池竹咬了咬唇,目光复杂难辨地望着他:“裴衍,那么多事情,你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关于你体内增长的魔气,关于你杀死自己的原因……”

    “还有,你为什么能看见白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话落,躲在她身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白泽,身体不由得颤了一下,随即悄悄探头出来偷瞄了一眼裴衍的神色。

    裴衍抿了抿唇,嗓音中透出几分委屈:“暖暖,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怎么不先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池竹:“……”

    她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裴衍等了片刻,见没引起池竹什么反应,他双手攥成拳紧了紧。

    “能看见他的原因,我其实也并不清楚,但从重生归来后,你从湖边救起我时,我看见你第一眼,便能看到他在你身边,后来在你们的对话中,才逐渐猜测到你为何一定要杀死我的原因,还有上辈子你对我所做出的种种。”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尽办法,将你留在我身边,让你没办法从这个世界离开。”

    闻言,池竹微愣,出神喃喃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

    她倏然冷笑出声,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之前种种,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之前你放火想烧死我的时候,白泽正好不在场,化作程煜接近我时,也是如此。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我却还只以为是巧合而已!”

    “那杀死你自己呢?”

    池竹强压下心底的动荡,转而目光凌厉地扫向裴衍,咬牙道:“你二人是一体,我以为,你只会比我还盼着他更好!”

    “他终归不是我!我凭什么盼他更好?”

    裴衍眼底露出森然冷意,面色阴鸷,略显狰狞扭曲起来。

    “你从未对我那样好过,我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能如此轻松,便得到你的宽柔以待,即使那个人是我自己,我也没办法接受,我有时困在他体内,眼睁睁地看着,你根本不知道,我嫉妒的快要发狂!”

    “所以我想,若他死了,你是否就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他越说,神色越加癫狂起来。

    池竹望着他,眼神从一开始的震惊不解逐渐趋于平静,最后心下一片冰冷,眸中竟无端透出几分怜悯。

    他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能奢求让别人去爱他……

    池竹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裴衍,我有时真觉得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骨子里不掺杂丝毫人性,你连你自己都不放过!”

    “可我也曾见过你好的模样,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

    “而你未出生,便有人预言你是天生魔煞。”

    “所以我常常在想,究竟是魔煞命格掌控了你,导致你变成这副模样?还是你本就如此?才会被人预言成天生魔煞,不过有时隐藏的好,有时暴露出来。”

    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最开始见他时,他会于街道上混乱人群中,出手救下被踩踏的小儿;也会于黑白混淆的案件中站出来,公正评判对错;亦会不拘泥于传统,耐心接纳他人意见,为一些无权无势的人指出明路……

    可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底色,都让人一度忘了他之前的模样……

    更让她拿捏不准,分辨不出。

    “见过我好的模样?有多好?你在犹豫我到底是怎样善恶的人?”

    裴衍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紧紧盯着她,见她不说话,咯咯笑出了声,望着她的目光晦涩幽暗,意味深长,紧接着缓缓开口道。

    “池竹,你露出这副神色,莫不是真的信了我专门为你营造的人设?”

    闻言,池竹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原本杂乱的思绪在一瞬间变得空白,她愣愣地看着裴衍,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见状,裴衍扬起唇角,似疯笑道。

    “我曾以为,我天生魔煞命格的由来,是裴家主母为了将我扼杀在娘胎中的算计,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没说错。”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卑劣!我不堪!我心狠手辣!我就是天生魔煞,打娘胎里便自带魔气,注定无法与正常人一样。”

    “我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后来遇见你,我对你动了心,想到或许没人会喜欢上一个手段狠厉的魔物,也总觉得,那样不堪的我配不上你,才生出了隐藏自己阴暗面,做个人人都喜欢的好人模样的想法。”

    他说着,眸中情绪逐渐染上几分落寞和不甘。

    “可再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做,你都没对我动过真心,我甚至察觉到你有想杀我的念头,我才变回原本的性情。”

    “毕竟,不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没法改变你的想法。我认清了现实,便不再纠结你到底喜欢什么的人。”

    随着裴衍话落,池竹久久都没能回过神,她不是猜不到这方面,不是不相信裴衍做不出这种事,她只是不愿相信……

    所以,他连她一直为之纠结犹豫,心软怜悯的那一丁点好,都是装出来的!

    池竹双手紧抓着冰棺壁沿,冰凉的触感传来,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掌心渗入肌肤,她思绪好不容易镇静下几分。

    她死死盯着裴衍黑沉沉的双眸,气得近乎处在濒临逼疯的边际,咬牙切齿道:“裴衍,你真是,好样的!”

    “我竟曾一度傻傻地以为,你也有过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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