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呼吸洒在林媚珠的颈侧,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急切。

    腰被箍得有些疼,她有些害羞,低低叫了一声,“世子……”

    沈长风没应,将她往床上一带,两人齐齐落入柔软的被褥中。

    林媚珠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伸手揽住他的背,动作忽然顿住了,问道:“世子,您怎么了?”

    沈长风半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像是睡过去了。

    方才她神识尚未完全清醒,沈长风又说没有受伤,她便以为他身上的血腥味是别人的,但此时摸到他背后湿濡黏腻的衣裳,她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将他的手臂挪开,借着朦胧的灯火看他的后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玄色冰罗泛着薄纱一样的银光,肩颈处的水波暗纹已经被全浸红了。沈长风双目紧阖,显然已经陷入了昏睡。

    林媚珠有些自责,第一反应便是叫大夫,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被人知道沈长风这个时候伤势加重,会不会给他惹上麻烦?她不知道沈长风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但是天香楼出事肯定有人会怀疑王府在报复。虽是他确实去报复了……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媚珠当机立断,将几盏烛台点亮,而后在螺钿镶嵌梳妆镜台前翻翻找找,在最靠边的小屉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罐。

    这是她自己熬制的艾叶丸。艾叶捣碎可灸百病,亦可止伤血,辟风生肌。

    本来像这样便携的小药瓶还有许多的,但林父知道林媚珠在岭南学了医后怒不可遏,要是被人知道林家出了个药婆,林家的面子往哪儿放?故而他三申五令林媚珠不许卖弄医术,还将她熬制的药丸尽数扔了。这艾叶丸之所以得以幸免,是因为那几日她将其借给恰巧来了月事的晴儿。

    她将两颗药丸用温水溶开,用艾叶汁拭擦剪子,再将沈长风后背的衣裳剪开,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伤痕,林媚珠愈加自责,蹙着眉清理伤口,等上完药却发现他开始低烧起来。

    她为他穿好中衣,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沾血的衣裳,而后佯装从梦中惊醒,交代下人道:“世子睡得不太安稳,还有些发热,快去请大夫瞧瞧。”

    沈长风喝完药发了些汗,但到了后半夜却又发起了高热,及至鸡鸣时分还未见有退烧的迹象。

    林媚珠瞧过方子,知道富贵人家的大夫一般用的药都较温和。作为医者,她知道康复需要时间,但关心则乱,脑子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高热为百疾之烽火,或如燎原难遏,或似星火复燃,皆关生死玄机。稚子高热,轻则惊风抽搐,重则失智夭折。壮年高热亦不乏毒瘀交结后不治而亡者。

    林媚珠将众人屏退,轻吁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再次向小屉走去。

    黄昏时分,几个小厮举着长竿在树下粘蝉,晴儿提着个竹篮在一侧候着,竹篮上盖着张白绸布,她将粘下来的蝉收在一处。这是林媚珠交代的,蝉壳晒干是可以入药。

    背后忽然传来几道童声:“你将蝉收起来做什么?”

    晴儿转身一看,原来是散学回府的沈察礼和他的几个堂哥堂弟。晴儿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回道:“炒着吃呀。”

    沈察礼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这也能吃?”

    晴儿回道:“能吃,爆炒加葱加蒜,香得很,小少爷要吃吗?”

    沈察礼忙不迭摇头,他早听说岭南的人茹毛饮血,看不出来这小丫鬟斯斯文文的,也被大嫂带坏了。沈察礼对这个陌生的大嫂又多了一丝敬畏,又有些鄙夷,迈开步朝正房走去,“我大哥呢?他好些了么?”

    晴儿忙跟上,回道:“世子早上退烧了,方才醒了会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沈察礼回道:“那我去瞧瞧他。”

    晴儿点头,又补充道:“小少爷低声些,世子妃照顾世子一夜没合眼,早上又到荣熙堂管理庶务,眼下才回来,在芙蓉苑小憩……”

    沈察礼可有可无地点头,领着一众人等呼啦啦地往前走,叽叽喳喳讨论着今日在国子监听到的传闻。

    “听说天香楼被人一把火烧了!”

    “真的假的?那掌柜不是贵妃娘娘的亲戚么?是谁这样大胆?”

    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世子妃昨天不是在那儿被人冲撞了?是不是咱们世子去给她讨公道了?”

    说罢众人齐齐望向沈察礼,后者的眼神很奇怪,道:“怎么可能?你没听说我大哥刚刚才醒的,虽说我大哥坏事做得不少,但也不能什么都归他身上。”

    众人纷纷颔首,沈仲达出手那样重,没躺个几天都下不来床,更何况沈长风不喜林媚珠,实在没有道理为她冒险得罪圣眷正浓的薛贵妃。

    沈察礼又道:“我听说是因为丁二觊觎家族产业,看见堂叔丁生的颐景园赚得盆满钵满眼热,故意雇了刺客想取了丁生性命,不过嘛……丁生老奸巨猾识破了他的阴谋,另外雇了一批顶尖杀手……”

    “所以现场还有那样激烈的打斗痕迹!断指残骸散了一地……”

    那几人越说越兴奋,晴儿正想再次提醒他们低声,抬头却看见垂花门走出一抹梨花白的身影。

    晴儿不再理会这帮子弟,迎了上去:“少夫人,怎么不多睡会儿?”

    事实上,早在沈察礼来之前,林媚珠就已经醒了,她担心沈长风会再发热,睡得不安稳,听到前院人声嘈杂知道沈长风醒了,便起身去药房将煎好的药取了过来。

    晴儿接过她手中的黑漆托盘,道:“这些活儿怎么能让您做呢?”

    虽说晴儿跟在林媚珠身边服侍已经快两年了,但林媚珠还是不太习惯使唤下人,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更何况她也没将晴儿当做下人,晴儿是唯一一个会在她被罚跪祠堂时给她送馒头的人,林媚珠永远记着别人对她的好,将比自己小两岁的晴儿当做妹妹对待。

    林媚珠笑道:“左右无事可做,更何况也不是什么粗重活儿。”

    两人说着走近正房,隔着游廊便听到了房中人的说话声。

    “前几日京城来了一帮波斯歌姬,高挑丰腴,那腰扭得可有劲儿了……咳咳主要是歌喉一绝,唱歌好听!世子这几日无聊,不如我叫她们来解解闷?”

    说话之人正是二房沈季康最大的儿子沈大郎。

    沈察礼的声音有些紧张:“不可不可!要是被爹知道了……”

    沈大郎又道:“只是听曲赏舞,有什么要紧的?”

    沈察礼的反对声被许多起哄声淹没。

    林媚珠顿住了脚,明明只有两步路,她可以光明正大打断他们的对话,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但她还是生硬地停住了敲门的动作。

    她很想听听,他的答案。

    门内传来一声低笑,沈长风语气轻松:“这有何难?后院的桃花坞还空着,将她们领进来便是。”

    面对晴儿担忧的眼光,林媚珠笑得有些尴尬和牵强,手指无意识蜷住了袖子,像是要抓住点依靠不让自己落下去。

    晴儿觉得不忿,心中骂道:男人的劣性根就在那儿呢!真只是听曲赏舞就有鬼了!到底没忍住,她低声道:“分明是被二夫人发现了,想将那些歌姬藏到这里来呢,真是西门庆请武大郎!”

    沈季康风流成性,他的妻子张氏担心上梁不正下梁歪,故而对几个儿子管束得很严格。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几个不学好的子弟将主意打到了沈长风身上,左右张氏铁定不敢说他的不是。

    其实门阀世家豢养歌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林媚珠知道自己在这个位置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早,早到进门不到五日便要处理这些事。她想起洞房夜沈长风的表态,他答应会给自己体面,那她也要遵守诺言学会大度才行。她不再理会心中隐痛,拍了拍晴儿的手背,安抚道:“好啦,不是什么大事,将药给我吧。”

    她抬脚迈入门槛,房中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

    沈长风同样抬眼,来人穿着件天青色窄袖衫,内搭浅云色主腰,蝶鬓髻上只有一个素净的簪花珠钗,这是极普通不过的装束。

    房中几位儿郎却腾一下红了脸,沈大郎不知道林媚珠听了多少,连问安都变得磕磕巴巴起来,也不敢多看,拉着几个弟弟忙不迭跑了。

    沈长风倒是神态自若:“方才的话都听见了?”

    林媚珠脸上很平静:“妾身待会就命人将桃花坞的几间厢房收拾出来。”

    沈长风颔首,看见她眼底乌青一片,思忖她昨夜应是忙了一宿。他记不清上次生病这样守着自己的人是谁,又或许根本没有,他很不习惯她的好,也不喜欢心里头那股子异样的感觉,酸酸麻麻的。

    像是亟需驱赶内心的异样,他很快又问了一个无谓的问题:“昨夜请了大夫?”

    林媚珠嗯了一声,“错开时辰叫的,开了些退热的药。”

    沈长风对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她好像一直在床边,又问道:“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施了针?”

    有几个穴位扎得还挺疼的,但是过后觉得身体舒畅了许多。

    林媚珠搅凉汤药的动作滞了半瞬,很快又恢复如常,“是,后半夜高热,大夫又来了一次,施针后便退热了。”

    沈长风觉得她办事还算妥当,但又觉得她傻得很可以,谁叫她这么守着了?以为这样就能讨自己的欢心了?

    “不过是皮外伤,不必这样劳师动众。”

    沈长风原是斜倚在金钱蟒引枕上的,看见林媚珠捧着药走近,好像还要喂他的样子,心中极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是肩背受伤又不是残疾了,不由得蹙了蹙眉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他将药碗一搁,玉匙磕到碗壁,清脆的哐啷一声响。

    “也不需要你这样鞍前马后,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就这样,他错失了林媚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喂他的机会。

    林媚珠眼神挪到药碗上那柄瓷白玉匙,忽然觉得它很多余,自己也一样。

    不可抑制的酸意冲上鼻尖,她轻轻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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