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妙玲半夜被热醒。

    醒来后发一阵呆。听到海浪声时回神。

    汗出了一身,她真想洗个澡。

    大平层朝南尽头床铺上,借由月光和前院微弱的灯光,依稀能看出人形来。

    孔妙玲随即打消洗澡的念头,蹑手蹑脚穿过大厅,走到前院泳池边,突然泛起一股跳水的冲动。

    好在室外晚风拂略,清爽的带有海腥味的风,很快便抚慰她的黏腻焦灼感。

    站了一会儿,她坐下,在泳池边沿,只是静静坐着。

    脚底的灼烈疼痛和滑腻让她很不舒服,犹豫片刻,她把脚伸进池水里。不适感被水消弭浸润。些微的漂浮感,又让她升起幼童戏水的愉悦。

    心意百转千回,她的身心随即也彻底放松。

    海浪声舒缓规则,像伏卧在脚边的家犬或幼宠发出的安稳呼吸,起伏有序,祥和又含情脉脉。

    明月高悬,月光浓稠如锦缎,三角梅、金合欢和柠檬树枝叶摇晃,投下的深黯阴影映在池子里。

    飘荡着,游移不定,宛如巨大游鱼摆鳍而来。

    静默婉转,暗含机玄。邀请着她一同嬉戏样,黑莹莹波荡,传唤着。实在蛊惑人心。

    唯独可惜,她不会游泳。

    孔妙玲十五岁辍学,性格要强但为人精明逶迤,会听话也会做事。明面上看,她就是个贪图小利、行事果决,有时候大剌剌、意气用事的冲动年轻人。但逢人爱笑,言语挤密,不致冷落人,反而笼络人。

    大概可以算是个心态良好的乐天派。

    可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比较好隐藏自己的逆骨磐齿。

    毕竟,谁会责备为难一个开得起玩笑,耍得了赖皮的年轻女孩子呢!

    然而,蒋家三小姐的身份不适用这样的人设,这起初让她觉得割裂难当。

    周家的人对她的玩笑话,报以难明其意的惊扰与冒犯。

    周思源明确表示过,不愿与她说无关紧要的话,周沉木则需要她表现的专业且高雅。

    是以,只要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或微笑即可。

    这样一来,孔妙玲实在得重新做人,毙除一些故章旧疾,才能恢复行动。

    其实也不算从新,私下里,她本就是个孤僻且敏感的人。

    身份转变导致的性情大变,与其说是情境压迫,不如说是本真显露。

    从很久之前起,她就对这世界失望透顶。

    更不用说朝他高歌、演绎、装扮千面百变的她自己。

    但偶尔,比如夜深人静,只身一人照临洞深池水,对抗内心的无力与虚妄时,她必须要用声音来喝退体内乃至周身泛滥的某些可怕回声与引力。

    谨防跌落。

    “我知道我存在

    是因为你把我想象出来。

    我高大是因为你觉得我高大,

    我干净是因为你

    用好眼睛,

    用干净的目光看我。”

    然而你却自此紧阖双眼,不再给我任何指示与可能。你只身落进黑暗无人陪同。是月光也照不到的冰凉的白骨。

    “你的思想让我变得智慧,

    在你简单的温柔里,

    我也简单而善良。

    但是假如你忘记我——”

    她倏尔停下诵念,使劲用脚踢溅起水花,把那暗影搅动、敲碎了,在水中。

    而后精疲力竭似的缓缓躺倒在池边,刚刚费力抓住的池边杂草,已被连根拔起,草叶在手里碎裂。

    替她顶住了池水的致命诱惑。

    她于是能直视皎洁的月亮,目不转睛,眼角的眼泪兀自涌出。

    随即喃喃祷念道:“我将无人知晓地死去。”

    长长叹出一口气后,她便没有防备的沉沉睡去。

    孔妙玲次日太阳未升时被晨风吹醒。

    她进屋发现周沉木已经出门。

    心下一阵嘀咕,唯恐自己是不是耽误什么大事,但鉴于今天除了晚上的交流会,确实是没有任务的。

    也便安下心来。

    她觉得腰背酸痛,头也有些顿重。一定是后半夜躺在硬板池岩上所致。她真是被热糊涂了才敢露天睡大觉。

    准备去洗漱之际,房门被敲响。

    酒店客服部的经理送来一双平底凉鞋并一套玄色缎面抹胸长裙,以及一些消毒碘伏及消炎凝胶。

    且对昨晚没能呈上消毒碘伏表示抱歉。

    “昨晚我们自备医药物资确实没有碘伏,我们向周先生表示诚挚歉意,现在如是送达。他要的衣物我们现在按需准备好了,请代为转交。谢谢!”

    他为什么会需要这些东西?是受伤了么?

    这鞋子衣服又所备为何?莫非是给人带的礼物?

    给周莼彦?还是周思源?

    摇摇头,老板的心思岂是她能揣摩的,她只用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代为接收那些东西后,孔妙玲自去洗漱。

    由于昨晚出了大汗,她不仅得洗澡,还得洗个头。

    大平层客房没有隔挡,应该是为了打造通透开阔的空间氛围。

    好在浴室和入户门有一个大壁柜相隔,不至于直接暴露。

    坏在浴室是全玻璃隔间,简直开放到毫无隐私可言。

    万幸周沉木和她这两天在工作安排上,产生的时间差极其妥帖,正好能给对方留足单独使用它的时间。

    不幸的是,她不知道现在无故离场的周沉木,会不会下一刻就回来。那她可就毫无颜面可言了。

    但是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得浑身酸臭的参加今晚上晚的宴会啊!

    抱着速战速决的冒进心态,她拉上了大落地窗的帘子,觉得不够暗,就又把整个屋子的帘子都拉上,然后钻进浴室。

    脱衣服的时候,她感觉脚上有什么异物附着着,屋子有些暗,打开浴室辅灯她才识别出,脚后跟上,已经被泡的发胀了的创可贴,以及其下,发白到有些溃烂的,脚后跟。

    我的天呐!这——

    周沉木他,该不会亲自帮她贴的吧!但是他难道没有常识吗?伤口自愈需要透气,创可贴只在白天贴来隔离细菌和污染物呀!

    难怪昨天晚上脚这么疼!

    不过她要是没有拿池水泡脚,应该也还好,总之——

    孔妙玲看着自己脚后跟,觉得五味杂陈,哭笑不得,以及受宠若惊。她尽管有些疲倦乏力,但心情却奇妙的好转!

    于是有些惬意的哼着小曲儿,开始洗澡。

    她的歌声和哗啦啦的水声交叠,她感觉自己此刻就是人鱼公主,脚底有些刺痛,但身姿轻盈,被水流裹挟,得意忘形的在溢满水汽的浴室里自由徜徉。

    她太过投入。以至于正厅门被人打开时投来的光也没能觉察。更不用说进来的人。

    “周——周总?!”

    孔妙玲曾经被陌生男子尾随过。一直跟着她,亦步亦趋地,像要围猎兔子的猎人。她至今也不清楚那人的真正意图,因为她当晚成功甩掉他,次日便紧急搬家了。

    但被侵凌以及被窥探的恐惧感却记忆犹新。濒死的追逐奔逃境况,给她以不可磨灭的印象,每次想起,都能让她心脏乱跳、手心冒冷汗。

    “周——,咳咳——咳咳——”

    她没有防备周沉木会在屋子里,更不知道他进来多久了,她觉得自己被黑暗中的男人洞破劫持,站在他从手机频幕调离转投而来的视线里,浑身颤抖,羞耻而恐惧。

    连呼吸也不畅。还由于惊惶无措,自己把自己呛到。

    周沉木见状起身,那突然站立的高大挺阔身躯,吓得她直后退,并发出音调怪异的惊呼声。

    “啊——小心!”

    她踢翻了一簇绿植,一瓶水养鲜切马醉木,咔嚓——,大玻璃器皿被踢翻破裂。

    鲜木枝条应声倒地,横陈在她身后,水扑洒在地板上。

    “对对不起,我,我没留看到,对不起——哈啊——”她踩到湿湿滑滑的枝条,体感怪异,于是连忙跳开。不想,地面让她直打出溜。

    周沉木在她身体倾斜之际拉住她,孔妙玲却有些失常的慌乱道着歉,甚至语无伦次。

    她的手臂在颤抖,声音也带有显著的哭腔,感觉到他的触碰后激动的发出惊呼,猫一样又蹦跶一下,使劲儿甩开他的手,稳了一下站姿,继续后退,脚下打滑一趔趄。

    将要滑倒,周沉木上前想再度稳住她。

    “不不不,你不要过来,拜托别——”

    她啪嗒跌倒在地,摔得瓷实。

    右手紧抱左臂护胸,左手拉住浴巾下沿,双腿蜷曲并拢,惊厥且哀切的发出请求。直让周沉木心头一颤。

    室内昏暗难明,但他从她依稀可辨的身影中迅速意会到什么,于是识趣地退出室内。

    多稀奇!

    他被当成意图不轨的好色之徒了。她竟然觉得,他会对她有那种兴趣?!

    真是可笑。

    周沉木站在门外走廊上,对着空气清哧一下,笑出声来。

    要是有镜子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上并非笑容,而是费解的幽愤、克制的鄙夷、切实的不甘,以及显而易见的自嘲神情。

    和他以为的笑容,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原本是跑完步,想回来洗澡的,却被人当成饥不择食的登徒子逐出门外。

    被一个驯顺稳定、平庸随和、不苟言笑、唯利是图的女人。

    也许不是,她也许仍是未经人事的女生。

    这落败感使他觉得不悦。以及陌生。再就是,他自己也未能觉察的,不知所措。

    俄顷,门便被重新打开,孔妙玲着装得体的露出平静淡定的神情,看着他,仿佛无事发生。

    “周总请进,刚刚很抱歉。我下次会注意合理安排时间!冒犯到你,真是对不起!”并伴以俱合时宜的客套微笑。

    她说她冒犯到他。

    “你真有不方便的,可以提前跟我说清楚!”

    “好的,我下次注意。”她走出门来,“现在周总可以洗漱休息,我去吃早餐。需要帮你外带一些吗?餐食有什么需求呢?”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凌乱。和那一丝不苟的静谧神情很不协调。

    “不用了,我稍后会出门。”语毕后他突然提高语调,凑近她,声色饱满提议道:“今晚的活动你辛苦列席一下,不过白天还是可以四处游览看看的哟,夏天的白崖海岸还是值得一看的,酒店好像有专门观光大巴,需不需要联系客服部你待会儿随团观光?”

    周沉木的目光轻瞟一眼旁经他们的人,孔妙玲立时会意。原来是有经济周刊的记者路过啊!

    “真可惜,要不是你太忙,咱们一起到处走走多好啊!”她也摆出一副娇嗔的模样,扯住周沉木的运动外套衣袖,“当然咯,还是以你的行程安排为准,毕竟我为你是从的嘛!”

    人走远了吧?孔妙玲余光瞥一眼转角处的人,嗯,已经没影儿了。

    等她放下心来,收好目光,一抬头,发现周沉木正错愕不已的看着她,蹙紧眉头,对自己那被她抓住的袖子,露出困扰不悦的神情。

    “哦哦哦——,那个,刚刚有人我就——”她松开手又摊开手,一副‘你知道的’理所当然表情,然后急忙补充:“您放心,我晚上会按时到场。对了,消炎凝胶客服送来了,谢周总体恤!”

    语罢,孔妙玲像演出结束的演员一样给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迅速去餐厅吃完早餐后,她决定回房间休息。

    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乏力,还胸闷心悸。一定是作息不规律整的。

    回房间途中,周沉木打来电话,让她去白崖海岸等他,并连连叮嘱,不要和任何除他以外的人接头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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