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升就读的省级重点高中,她还因为艺术特长加分,入校时除了文化课的分数优异,综合总分之高,成为新生排行榜上重量级存在。

    但却没被派作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却还是发了言。

    那位可怜的新生代表,她在即将上台发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演讲稿不见了。亲笔手写的长达两千字的发言稿,无法复印,失不再有的糟糕稿子,不知所踪。

    后台老师很着急,代表本人也着急,只有甘于奉献,乐于助人,正好在后台多媒体控制室打下手的沈念升,果敢的提议自己参加过演讲比赛,比较有经验,可以代为发言。

    在稳妥结束会务和冒险按部就班之间,教务主任选择了前者。

    因为神采奕奕,笑逐颜开的沈念升实在俘获人心,她的眉眼自然清丽,语音积极,她一定能办好这件事。

    她上台解释说,因为一点小小失误,原定代表情况有恙,只好由她来代表发言,表示一些谦卑又道出一些恳切与感激。

    她侃侃而谈,意气风发。

    观众席没有她的爸爸和妈妈。但她就是要在众人的视线中开口说话。

    而她没有说出的。

    那失误即是她随后丢进垃圾桶里的,被撕的粉碎的,某个粗心姑娘的演讲稿纸屑遗骸。

    并且那姑娘还在会后由衷的感激她临危施助,想做她的朋友。

    “好的呀!”摸摸那张微笑着的纯洁稚拙脸蛋以及其上的眼镜,“那我们今后也互相帮助哟。”

    爸爸,一切与你有关的特质都让我无法容忍,你看她的这副金属边框的眼镜,和你的多像,害我直想把她的痴蠢微笑和碍事眼镜都一并毁掉。

    被她抚弄脸蛋的少女闻声,露出更为羞怯的跃然神情,眨巴着颤动的眼眸,大概以为这是亲昵的示好与邀约。

    做我的朋友吧!你将从楼梯跌落,摔坏的不只有你的左臂,还有这幅碍事的眼镜。

    所以爸爸,请为我长达半年的忍耐感到欣慰与欣喜!因为你看,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声泪俱下,告诉她,推她的人只是一念之失,请求她的谅解。她实在不该和推她的人暗恋着的男孩儿一起谈笑风生啊!更不应该把被表白的事情向我传达呀!

    她难道不知道,秘密之为秘密,就是为了被流转传送而存在,无人知晓的秘密不存在,因为该知道的人将秘而不宣,不该知道的人会谎话连篇。

    秘密就是水泽女神郁亡后,留给人们作为回想的引线,无限回响,却不得真声。

    年轻的少女周游于声势嘈杂的人言之中,穿针引线,娱乐其中。

    她用笑容感染人,使人欢欣,她把善良通达施于所有人,只将狠戾猖獗留给自己。

    沈念升有一把日美小刀,起初用来削果皮,后来用途广泛:在既定星期三随机找一辆脚踏车把轮胎戳破、割断看不顺眼头绳或衣袖、划花公告栏中的书法作品、切碎肉眼可见的花叶枝干,以及,削果皮——在广泛使用它之后,把削的薄厚均匀的苹果给亲爱的朋友、父母以及可爱的妹妹品尝。

    妈妈,我可是很细心的清洗过这把刀哦!所以不用担心有味道。

    在毁坏一些东西后,又积极修缮和维护。我很快乐,这是你们应得的。

    她送出去的东西,和她摧毁的一样多,但收到她礼物的人们比起所失之物,更喜欢她的馈赠之物。

    她们真是可怜,她们宁肯相信一个虚假的造物主,也不愿睁开眼睛好好看看造物主的脸。

    一张笑着的很悲伤的脸,一张狡黠又寂寞的脸,一张得意却失落的脸。一张并不真实的面孔。

    爸爸妈妈,我实在是个善良正派的人,我让听写一字未着的人得了满分,令情窦初开的男生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吻,使学习不好的笨蛋能够出声,叫密不透风的玻璃出现裂痕。爸爸妈妈,我真是个作恶的天才,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与荣幸。

    而你们一无所知。

    可他们一无所知,还直为我的所作所为感激不已。

    我以课代表之便偷改练习册,不想罚抄的人争抢着给钱让我行方便。我于是有花不完的零用钱。

    我让女孩儿晚课后在丁香树下等我,她那晚失去的除了初吻,大概还有比之更珍贵的东西,但她和我说,她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快乐。而夺走这珍贵之物的人,为此向我缴纳贡款。

    学着我发音的人们呀,你们在临摹一个屠戮者的哀歌,当我说着这门语言的时候,只想将那把刀,刺进教我咿呀诵念之人的心头。但他每月给我充足的生活费。

    冉冉,你是不是觉得无法呼吸,那姐姐帮你把面罩上的玻璃敲碎吧!不呼吸了,就不必痛苦了呀!来,我们一起沉眠。她们一起从露台跌落入院,但妈妈没来看她,只留下用于缴费的银行卡。

    他们以为钱能平衡一切,但比起金钱,我对他们投入如此纯粹的感情无可比拟,因为朝他们释厄的时候,我全心全意,虔诚而炙热。

    残暴也是我感性的一部分,爱意如瀑并非过错。

    然而为什么还要惩罚我?

    门外传来脚步声。而她在幽静清冷的寝内,持续做着醒不来的噩梦。

    快来叫醒我吧!别让我在享乐的作恶中沉沦。

    然后,她被来人轻轻叫醒。

    “他们抓住我,蒙上我的眼睛,但我逃脱了,所以没有受伤。看吧,你总会出现的。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出现呢?你怎么现在才来呢?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呢?”

    她的脖子和手臂纤细白皙,点缀其上的淤青与赤色痂痕,有着妖冶的形状和隐情。不足一握的腰身,虚弱绵软的话语,微微颤抖的躯体,都在散发着动人的邀请。

    她主动趋伏在他的怀抱里,责备他怎么不早些找到她。她用细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说:“你怎么能让我落到别人的手里呢?我只属于你的,不是吗?”

    她轻吻他的额头眉角,自上而下抚过他的后脊背,她像蜻蜓在尚未封冻的隆冬湖面踏足又飞离,荒诞奇异,却没有痕迹。她把唇瓣附上他的眼睛,柔和的体温使无澜的湖面出现骇人的波纹。

    然后,他听到她说,“严戌戎,你一定要紧紧抓住我,千万不能让我再逃脱哦!否则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不是牢牢抓住了你吗。不敢奢求你能爱我。

    可以的话,恨我吧!把缠绕于你的整个生命中的无端愤恨与无主怨怼全都使向我!

    要是这世上不再有你爱的人!那你唯一恨着的,足将铭记终身!

    这一觉可睡得真够久。

    孔妙玲醒来打开手机屏幕,已经下午三点多近四点。她长长的吸了几口气后,忽然有些窘迫,她的灵敏嗅觉让她突然辨别出周沉木的味道。

    他的床铺枕罩,他的被褥衣物,一种清爽的香味,不是花香,不是沐浴露,大概是一种很贵的香薰吧!反正很好闻。

    她睁着眼睛审视房间的一切,没有什么特别的摆饰,一幅画,一些书,还有一棵长势旺盛的千年木。

    四下仍旧静悄悄的。光线不是很好,她看不清那叠书的书脊上的字,但是能看清那幅画上的署名,是周思源的作品。

    一条黑色天堂鱼,飘逸的腹鳍外侧有一套丝状线,鳍盖后延有篮斑。简洁生动,悬浮沉浸,黑亮的眼睛在凝视着什么,如此传神摄魄。

    画的真好,让她为之心头一颤。

    小小姐虽然骄纵蛮悍,但才华横溢。而且,她的情感真实炽烈,叫人叹惋。

    这个生物,或者这个物,它在帮她凝视着谁呢?

    静静凝望的爱。以一种无声的咆哮怒号夺框而出,这条鱼,不希望她在他的房间里啊!

    孔妙玲呆呆看着画,觉得那少女的虐桀乖张忽然不那么令她厌烦,她好像能理解她的失意。

    窃贼也曾抢走她重要的人。

    孔妙玲觉得很内疚,因开不了口的约定和交易,而欺瞒截获了别人的珍视之物,爱的对象被占有,尽管她完全没有要把周沉木怎么样,但目前来看,她确实是其罪当诛,令人怨恨的!

    她怎么能做这么伤人感情的事呢?一个十九岁少女,关于爱恋的美好幻想与期待,正在由她亲手拆解捣毁,这真是一种罪过。

    孔妙玲看着那幅画,深觉悲伤。她想到她那弃她而去的妈妈,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的小女儿,那坚毅决绝的叛逆背后,其实只是对美好家庭的渴望呢?

    他们大概不知道!

    这真令人恐惧。这幅画以及这个房间,孔妙玲随即面色凝重地出了卧室。

    “怎么样,休息的如何?肚子饿不饿?”周沉木在客厅,条几上撒满资料,他在忙着批注。见她出来抬头询问。

    他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那是一幅稀松平常的画而已。和墙上另外几幅一样。

    孔妙玲来过这个房子这么多次,竟然没有好好观摩过这些作品。蓝色的向日葵、雁青色天空中飞翔的斑鸠、被斩断半截的墨绿芦荟流出红色汁水以及,一个闭着眼睛捂住嘴巴的大头娃娃。

    她的眉眼是弯弯一角,大约在笑。但不见嘴巴。她无法说话。涂着黑色指甲。

    所有画用色都肆无忌惮。看的孔妙玲心惊胆战。

    “周总,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耽误工作进度。我们马上开始吧!”她忽然觉得所谓顺其自然的提议不太妥当。

    没有自然一说,这个协作关系的由来本身,就是一场畸异的交互。只能假装,无法卸下心防,顺其自然就是无稽之谈,她不可能和他淡然相处!她就是个拿钱办事,完事走人的NPC,完全没想过要喧宾夺主,巧立名目好扭转乾坤!

    “我想了想,名字还是不能乱取,更不能乱叫,私下我还是叫您周总吧,对外我会称呼您的名字沉木,这样比较正式也不失体统,今后我会照您吩咐行事,请放心吧!”

    她的头发披散着,有几撮不安分的翘起,像漫画里的人儿。穿着T恤和长裤除了有些宽松,裤脚有些长,整体看起来很合宜。

    端正凌然站在客厅中央,大条几对面,在周沉木透过眼镜仰视的目光中,平静的回看他。

    “可以,按你喜好来。”他取下眼镜,叠好放到桌上,然后起身,“先吃饭吧!”偏一下头,示意她跟上。

    “不了不了,周总,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孔妙玲头手并用,使劲摆动着,她想尽快完成任务然后离开。她觉得在那些画作的凝视中,她很难受。

    “时间没那么紧,不是今天一定要完成的工作。过来吃饭吧,还是热的,如果不合口味,我们吃去吃也行!”

    他语气淡淡,目光平静的看着她,没有往日的蹙眉,也没有惯常的威逼,他像一个开明的家长在耐心引导不知事的顽劣孩童,宽厚又仁慈,他甚至没有过问她忽然变卦的原因,只是点头答应着。

    说真的,有一瞬间孔妙玲觉得很泄气,她几乎做好了辩解的准备,严明划清界限,分清你我的措辞也已经打好腹稿,只待脱口而出了,却重拳打在棉花上。

    她像掉进了一个圆润滑溜的转盘,她不知道转盘将停在哪里,只觉得晕眩。她变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能否安稳站定,并成功踏出这片属地。

    这片以周沉木为轴心的,没有指向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私密属地。

    他忽然变的很陌生,乃至对她来说很不真实,他竟然为她做了一餐饭,并耐心等待着,要与她共进晚餐。

    爸爸,这个男人的意图我并不知晓,但东西很好吃,我夸他的时候他在笑,真诚柔和的眉眼,一切都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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