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晓梦初回,春天的白日惯是短暂,窗棂外日影西斜,怀钰怔怔然裹着被衾,环双膝枯坐。

    整整一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

    秦嬷嬷与凌翠焦心如焚,深怕怀钰身子违和,凌翠端着温茶,隔着床帏软声劝慰:“娘娘便是不用膳食,也饮些温茶润一润喉舌罢。”

    寝殿将怀钰困于方寸,见不着宋安,不知宋安现下情况如何,怀钰眸色空洞,指甲嵌入软肉浑然不觉。

    翌日入夜,宋辑宁方理罢政务,便急匆匆赶至倾瑶台。

    秦嬷嬷和凌翠见宋辑宁进殿,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

    怀钰裹着月白里衣,宋辑宁还未至榻边,她听得动静,纤指攥紧被角便瑟缩着往榻里躲。

    “躲什么?”宋辑宁低笑,双眸凝着倦意。

    怀钰内心惶惶,这个疯子,谁知道他会对她做何事。

    “朕又并非虎兕,还能生吞你不成?”宋辑宁伸手拽住怀钰手臂,将她拉入怀中,“滴水不进,粒米不沾,存心熬干精血不成?”

    挣不脱宋辑宁的桎梏,怀钰索性阖上双眸,任宋辑宁如何言语动作,她皆作泥胎木偶般无知无觉。

    宋辑宁揽着怀钰纤腰,将她锢在臂弯,她身上裹挟着沉香余韵,再无其它香料的香味。

    感受着颈侧温热气息游移,怀钰无力颤声:“权当我求你了,松开我。”

    宋辑宁摁住怀钰的肩头,将她摁入被衾,双双躺下。

    里衣滑落肩头,怀钰慌神,“你起来,宋辑宁你起来!”

    “用不用膳?”宋辑宁掣住怀钰手腕,从她身后抱住她,将她禁锢在怀中,“若是不用,朕现下陪你安寝未尝不可。”

    怀钰急急推开他,起身踉跄下榻,朝殿门奔去,足尖方触及门槛,忽被袍袖截断去路,宋辑宁将她揽入怀中。

    入夜同他独处,实是过于危险。

    怀钰后颈发麻,不自觉地回首,触及宋辑宁炽热眸色,呆愣在原地不敢再动,呜咽道:“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放过宋安与我?”

    “阿钰为何这般在乎他,日思夜想皆是他。”宋辑宁将怀钰双手反剪在身后,将她抵在墙壁,扳过她下颌,见她眼眶晃动着未落的泪,“阿钰觉着,朕若真想要你,你能得以轻易逃脱么?”

    怀钰平静道:“放了他,不论你想如何,我皆答应你。”

    宋辑宁垂首贴近怀钰颈侧,“从相交至今,阿钰,我待你可有半分错待?为何,非得是皇兄。”声声喑哑,字字沉坠,极尽失落的话语裹挟着满脸的颓败感。

    他待她的好,她并非懵懂不知,可世间倾心,岂能仅凭恩义相酬,凡事皆讲究一个“缘”字,怀钰不愿回答。

    疏影横斜,映得怀钰眉间凝着的孤清,似她最爱的冬雪中傲然挺立的玉梅,不染半点尘氛。

    宋辑宁诘问:“阿钰对我避若蛇蝎,是我所言不堪入耳么?”

    怀钰偏首侧颈,檀口紧抿,倔强地不发一言,她心中苦楚宋辑宁不会感同身受,他的话语落入她耳中,皆化作利刃剜心,她根本无法平静面对。

    宋辑宁按住怀钰的后背,掌下力道加重,将她按向自己,怀钰被他紧紧地按住,动弹不得。

    他终是不解,终是难悟,为何分明咫尺之距,怀钰待他偏如此冷漠,衷肠委地,为何她不愿听他所言,不愿接受他的剖心相示。

    檀口封缄,触意绵绵。

    灼息挟藩草侵染玉津,带着些许蛮横,纤腰几欲折断,怀钰抬腕抵于宋辑宁膛前,指尖深深掐入他前襟,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宋辑宁强行探入,灵舌裹挟着攻城略地之势,缠住怀钰便是一番琼浆醉酿,直将人逼得仰颈承露,破碎的呜咽自怀钰喉间溢出,清泪凝于羽睫。

    宋辑宁紧扣怀中人的力道愈发骇人,愈发激烈,似要将怀钰揉进骨血。

    怀钰只觉肺腑间气息寸断,思绪混乱,她挣动不休,双拳不停地砸向宋辑宁,试图以此让他放开自己,然而宋辑宁却丝毫不为所动。

    良久之后,宋辑宁终是松了臂弯,才放开怀钰,怀钰双颊泛着薄红的玉容,朱唇微肿,泛着水泽的唇珠发颤,呆愣地看着他。

    “登徒子。”怀钰好半晌才迸出破碎的泣音,“宋辑宁你就是登徒子,你怎的可以,怎的这般轻浮对我……”

    方才情炽逾失分寸,宋辑宁此刻满心懊会,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冲动至此,伸手欲去擦拭怀钰的泪珠,却被怀钰狠狠地拦开。

    怀钰轻嗤一声,怒斥他:“你走开!你不许碰我!”

    他到底是把她当成什么了?她不是群臣供上为他取乐的妃嫔,他为何要折辱她。

    怀钰缓缓抬眸看向宋辑宁,哽咽道:“我只求你放过宋安,随意给他个黎民的身份,放他离开罢,他如今对你没有任何威胁的,你若肯放他离开,你所提一切我皆答应。”

    她已经失去太多在乎的人,她何故受此无妄之灾。

    宋辑宁皱眉,眸光在怀钰面若徘徊,想要从她的双眸中探得更多思绪,“为让皇兄离开,阿钰竟是已备好妥当说辞,阿钰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定要如此伤我?”

    他的心意,她早早便清楚,可若真心倾慕一人,当如春水渡舟,纵有千般不舍亦要放棹中流,然则不过是占有欲作祟。

    他若真心倾慕,怎会将她囚禁于宫墙之内,怎会强求她抛弃她奢求已久的自由。

    怀钰轻声道:“放他离开,你想如何我皆答应。”

    不断重复此一句。

    宋辑宁眸色寸寸黯敛,展臂揽住怀钰纤腰打横抱起,怀钰尚不及低呼,便被他掷于被衾之上,他欺身覆上,薄唇贴向怀钰颈侧,衔住一寸肌肤细细碾磨,温热的吐息烫得怀钰浑身发颤。

    宋辑宁指节抚上怀钰腰间丝绦,忽觉襟前洇开一片湿热,抬眸看去,见怀钰紧咬的下唇正沁着血珠。

    他之前便说她是小骗子,还说什么他放宋安离开,他想如何她皆答应,不过是她哄骗他的权宜之举罢了。

    诸多事宜直刺得怀钰心窍生寒,皆是缚她入局的千钧锁链,为何要让她知晓那些真相,为何要让她知晓宋安还活着,为何父亲也要将她蒙在鼓里……

    是从何时开始,她不知不觉踏入这些阴谋诡计之中,大抵是她昔年随父入军,献计破败戎翟之时、她与宋安月书赤绳之时、她向哥哥诉说心中宏图大愿之时……

    她向来自诩玲珑心窍,竟是逃不过成为他人手中棋子,连满腹韬略,怕是也早被他们算作局中杀招。

    “阿钰可知,我本可效仿先辈无耻之举。”宋辑宁不由低叹,“若令你身怀有孕,用孩子绑住一位母亲的心,将来你或许便不会离开我,可我只想要你的自愿,你的真心。”而今他方知,最剜心之痛,非是求不得。

    他不愿来日他的孩子成为儿时的他,他可以等,来日方长,他原以为,他一定会等到那日。

    是他疏忽,于宋安之事忘却斩草除根,她看向宋安的眸色,对宋安的言语,同待他是截然不同的。

    怀钰怔然望着他,檀口微启却吐不出半字,相识十余载,她竟不知他心底埋着这般悖逆妄念。

    宋辑宁自言自语道:“当年在军营之中,我本以为,我夺得胜役,会得到阿钰的几句赞吟,可回来时,只见阿钰直奔皇兄而去,扑他满怀,其实从那时,我已败的彻彻底底。”

    彻彻底底地失去走进她心中的机会,寸心成灰。

    他自以为他如今将大昭治理的井井有条,怀钰待他或许会有些许另眼相看。

    她从前言愿,望大昭得以贤明君主,不论黎民亦或百姓,俱可科举登朝,待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之日,她游居山野,便可过得神仙日子。

    如今他步步为营,行稳致远,纵使前路千岩万壑,荆棘载途,他仅仅是想将盛世拱手捧上赠予她。

    宋安虽待她甚厚,赐她世族簪缨之荣,授她父累世之爵,但宋安仅重用世家子,力主息兵戈,罢征伐,不闻乱世大势,只求大昭偏安一隅,于大昭不过抱薪救焚,非长远之计。

    天下分合有道,分久必合,乾坤定数,无人可避。

    他既欲成圣贤君主,又欲成仅她一人,事事紧着她的夫君。

    事事难以两全,他早该明白,自始至终,是他一厢情愿的“以为”,他错的彻彻底底。

    但事到如今,他亦再无回首之路可走。

    怀钰坐起身,“辑宁,即便无宋安横亘其间,父亲也会引荐旁的王谢子弟于我,终归,不会是你。”

    怀钰认真道:“许如你所言,他轻黎民,下位乃是他咎由自取,可再不会有人如他那般待我。”

    戎翟进攻的那三年,黑云摧城,边关孤悬,秋叶将坠,她过的是何等苦日,昼夜秉烛守楼,闻战鼓而惊弓,见狼烟即掩袂,命悬于刀戟之间,日日担惊受怕。

    若非宋安披肝沥胆劝高祖出兵,竭力于朝廷周旋,遣家仆伪装商队,安送粮饷至军营,边城早已倾覆,她与她的家人早已是刀下亡魂。

    宋安为她所做,往后的任何人,皆无可与之比拟。

    后来边城仍是烽燧频举,宋辑宁得高祖之命前来边城抵御戎翟,拼命护她周全。

    她并非铁石心肠,自觉无以回报,所以每每亲自为他送伤药,上药,关心他的情况。

    但同之前的情形总归是截然不同的,爱情与青梅竹马之谊,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怀钰愈觉肝肠寸断,父亲是因宋安而活,宋安器重父亲,命父亲一人执掌兵权,赐纪氏永世袭之爵,良田美宅。

    为何父亲还要背叛送安,父亲不是最爱提“忠义”二字的么。

    怀钰屈膝而坐,掌心捂着双眸,珠泪止不住地往外迸出,她不忍见他们兄弟相残,她不愿伤宋安,她也不愿伤宋辑宁,更不愿家人陷入危险之中,自始至终是她贪心。

    青梅竹马,月下连理,两处柔肠皆作穿心利箭。

    也许最幸的结果,是她当年未入宫闱,未养于姑母膝下,亦未识得彼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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