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宋安”二字自怀钰唇齿溢出,宋辑宁眉间霎时凝起寒霜,欲伸手再将她揽入怀中。

    怀钰以为他又要,骤然侧身避开,忽地哽咽,肩颈因抽气颤动,“别!”

    随即埋首拉过软榻上的薄薄被衾,闷声:“你对我不能如此孟浪相待……”

    “孟浪”二字甫出,宋辑宁双眸微瞠,面露愕然,而后摇首轻笑,无奈道:“朕是不知,阿钰何时习得这刁钻话术。”

    怀钰怔讷,“难不成,你适才对我所言,是欺诳之辞?”

    给她三月时日,放宋安离开。

    她这小骗子,惯作虚言,对他十句里九句掺着假意。

    宋辑宁直起身,眸光直刺怀钰,“只要阿钰肯剖心相待,朕自当以诚相酬。”

    怀钰问道:“何时送宋安离开?”

    她总要亲自见得宋安离宫,她虚悬的心才会放下。

    回平阳这些时日,哥哥的竟未派人来寻她么,她的旧部亦不曾遣飞奴或遣人联络过她,究竟是宋辑宁手段烈性,还是他们觉着她是废棋,弃了她……

    自始至终,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得以让她相信的人,唯有宋安,他既然未死,她希望他可以好好活着,她一定会靠自己的谋划活着离开,以待来日。

    半晌,宋辑宁才冷冷开口:“阿钰如此眷慕于他?”

    宋辑宁坐在她身侧,掌心握住她脚踝,五指缓缓收拢,“朕平生最厌,便是你在朕面前提及他的名讳。”

    怀钰惊慌朝后挪,宋辑宁怕她摔下榻,紧紧握着不松,惊得怀钰泪凝睫羽,“你松开,我不提了,我不提了,反正你答应了,你须得一言九鼎的……”

    见他倾身,怀钰耳热心惊,“别,我真的不提了。”

    宋辑宁适才那些言语,那般行孟浪行止,她是真的怕,真的怕他气怒之下对她做出逾矩之事,总归,他从前答应她的事几乎未有食言过,此次应该是不会食言的。

    传膳入内,宋辑宁松开她,起身坐至圆桌旁,指尖叩着碟沿,故意道:“阿钰还不起身?是希望朕亲自抱你过来?”

    怀钰慌忙下榻趋前,见宋辑宁面容清平,心忖他实则并未对她心生怒气,弯身瞧着他,得寸进尺道:“宋安离宫时,可否,容我去送他一程?”

    见宋辑宁面色倏然转沉,放下手中玉箸直直盯着自己,怀钰急急道:“权当是我最后一回任性,你最后一次纵我,我最后一次见他。”

    宋辑宁垂眸凝思,是了,最后一次相见。

    她最后再见宋安一次,往后余生,她会长伴他身侧,何况他待她素来是百般纵容,日后亦当如是,他会永远纵她。

    宋辑宁未发一语,点头应允。

    -

    越数日,骤生变故,镶雁宫内忽闻步履杂沓,宫人惶呼之声骤起。

    刘姝甯临窗谛听片晌,遣贴身侍女往偏殿详查,待得回禀,刘姝甯命贴身侍女前去吩咐宜月:速去回禀陛下。

    宋辑宁正在立政殿与苏衍等人谈论温陵漕运事,忽闻邹荣入内疾报,眉峰骤蹙,素毫悬停奏折之上。

    但见宜月踉跄入殿,扑跪在地低声哭泣,颤声回禀:“陛下,婕妤她,方才呕血,现下气息悬若游丝。”喉间哽咽几不成声,“怕是不行了。”

    指间素毫坠案,墨渍洇污,宋辑宁心头骤紧,“诸卿暂退,余事容后再议。”倏然离座,袍袖带翻砚台。

    且不言纪瑾华在棋局中尚有可用,单凭她是怀钰血脉相连的堂妹,若不幸离世,他只怕怀钰伤神。

    夜风徐来,宫道两旁的宫灯烛火明灭,宋辑宁足下愈疾,镶雁宫宫门訇然中开之际,只见宫人惊惶奔走,几名太医跪在殿外汗透衣襟,神色凝重。

    一名宫人见宋辑宁至临,急趋前会禀:“陛下,纪婕妤昏厥,章太医已进内诊视。”

    宋辑宁寒声诘问:“谁准允你们去请章太医的?”

    太医署的院判乃御前供奉之职,岂能轻易被人调遣。

    怀钰偶有病痛,若值章太医离值时骤发,于他而言可谓不堪设想,遂睨视邹荣厉色道:“今夜去叨扰章太医的宫人,悉数杖三十以儆效尤。”

    刘姝甯本意欲邀功,闻言止步于正殿门槛内,再不敢上前道出乃自己所为。

    那些个太医前来诊视,皆言纪瑾华是心疾骤发,他们不敢用重药,可不尝试怎知能否救活。

    纪瑾华不能殒命在她宫内,纪瑾华若死,纪怀钰以此为由来为难她,以陛下对其恩宠定会不管不顾。

    纪瑾华面色惨淡素缟,指尖无力垂落榻沿,毫无血色。

    章太医跪在床榻前,冷汗浸透官袍,银针在指间簌簌发颤,侧首见龙纹袍角扫过,章太医重重叩首,“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章太医语气慌乱:“微臣斗胆,纪婕妤这症候,虽有心脉衰竭之象,只是这脉象虚实难辨,似有隐症相扰。”看向榻柜渐凉的参汤,难以喂进,终是伏地长泣:“微臣等已尽力救治,回天乏术。”

    心觉绝非偶然,宋辑宁眸色冷冷地掠过门外几名太医,“施救不辍,若有三长两短,你等皆难辞其咎。”看向章太医,“你且回太医署待命,朕之前所言,你需切记。”

    他曾嘱咐过章太医,仅需注意怀钰的状况。

    章太医战战兢兢伏地叩首,殿门处跪着的几名太医急忙趋步入内,银针没入纪瑾华腕间要穴,凝汗自施针的太医的花白鬓角涔涔而下。

    其实他们皆明白,施针此举不过是强续纪瑾华的精神。

    宋辑宁回身睥睨一众宫人,“近些时日可曾见纪氏有异状?”

    宫人们纷纷摇头,宜月战战兢兢地说道:“回陛下,婕妤玉体违和已有数日,腹中隐痛,心慌气促,婕妤道是月信将至,癸水之期常有此症,便未请太医来瞧,岂料晚膳时骤然昏厥过去。”

    宋辑宁面色平静,邹荣察言观色一番,朝众人沉声喝问:“尔等便是这般照顾纪婕妤的?”

    宫人们连忙跪下,以额触地砰砰作响,“陛下恕罪,奴婢们知罪。”

    宋辑宁冷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此事暂且记下,待她醒来,再行处置。”

    宫人们叩首谢恩,碎步倒行至殿门外方敢转身。

    宋辑宁蓦然拂袖回身,双眸含威,“你们好大的胆子!”

    众太医闻言肝胆俱裂,齐齐跪伏于地,:“陛下,等无能,未能及时察觉纪婕妤的病情,诊治迟滞,微臣等罪该万死!”

    宋辑宁阴沉着脸,“入宫的淑女需由太医查验,凡心悸怔忡者皆不得入宫,如今纪氏不过入宫数月,倒生出心疾之症来了?”

    太医们心中纷纷惊觉,伏地抖若筛糠,牙关相击之声清晰可闻。

    宋辑宁吩咐邹荣:“搜查镶雁宫内四处,去告知裴卿,让他仔细查查自纪瑾华抱恙之日起,接触过何人,宫内发生过何事,凡与之有过牵扯的宫人内侍,俱彻查。”

    -

    纪瑾华病重的消息传入怀钰耳中,怀钰唇角几不可查的牵起一抹凉薄笑意,纵使翻遍六宫查探又如何,下毒之人已出宫,纪瑾华毒发呕血之际,恰巧是她回侯府看望父亲那日,查无可查。

    怀钰斜倚在软榻之上,步摇摇垂珠映着烛火,在面颊投下细碎光影,指尖闲闲拨弄着宋辑宁赠她的玉如意,眸色透着冷意,怀钰轻抬下颌,朝站于殿外的秦嬷嬷道:“秦嬷嬷。”

    廊下秦嬷嬷闻声疾趋而入,“娘娘有何事吩咐?”

    分明是赏玩姿态,却教人脊背生寒。

    玉如意被怀钰漫不经心地扔于地面,碎裂两截,“去镶雁宫,传宣宜月来见我。”

    堂妹病重难起,传堂妹的贴身侍婢问询病况,自是情理之中。

    不过半盏茶光景,宜月急匆匆地赶至倾瑶台,刚踏入寝殿便看见怀钰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宜月心头突地一跳,慌忙伏跪于地,额头几乎贴于地面,“奴婢宜月,给淑妃娘娘请安。

    怀钰良久才缓缓从软榻起身,“纪瑾华不愿传递消息出宫给我,如此,为何未见你递来只言片语?你可是忘却我命连书分别交代你与纪瑾华之事?”

    怀钰尾音陡然转沉,宜月只觉全身发软。

    怀钰早料到纪瑾华应承不过是权宜之计,不会真的给她传递消息,所以让连书去嘱咐纪瑾华事宜时,也让连书顺带嘱咐宜月一番。

    纪瑾华不愿做,定是宋辑宁给了她更大的好处,早知她同她父亲一样,惯是见风使舵,怀钰做事向来两手准备。

    宜月身子一颤,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自面颊蜿蜒而下,“淑妃娘娘恕罪。”她深谙怀钰的手段,若是自己不不能呈上妥帖合理的解释,恐怕性命难保,唇未启泪先盈,“奴婢万万不敢有半点懈怠之心,只是,只是纪婕妤防范心甚严,加之宫中守卫增多,奴婢一直寻不得合适的机会传递消息。”

    “恕罪?淑妃?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便不会唤我为淑妃,不会直喊恕罪。”怀钰将匕首扔在她身前,是她去内府强要来的,“你知晓我的意思,想想你的家人,她们还在纪氏。”

    宜月急急求饶,怀钰下榻光足走至她身前,中裙曳地,俯身凑近她耳畔,指甲划过宜月颤抖的下巴,忽而轻笑出声,“你若是聪明,殉主之辈,人皆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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