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下决心,祝魏微微勾唇,望着众人缓缓道:“这位东方先生有经世之才,又与我这般有缘……恰巧父亲早就叫我找位有才德的文士拜之为师,也好沾些文墨气。可惜寻觅多年却无合适人选,叫我头疼。”

    她信誓旦旦,欢欣万分笑着看向堂下宾客:“既然如此,趁此机会我定要得到此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诧异,又惶恐不知如何回应。

    “啊,这这这……”张津瞪大双眼,率先反应过来,“二公子可莫要开些玩笑啊,东方先生多年来克己复礼、操履无玷,必是古板守序的清流人物。”

    这话一说,祝魏的头疼解决了,听者却相当头大,“他若要选择学生,定会在那些书香世家以及太学中择取。”

    “今日宴间酒酣耳热,这些话与玦在我们这些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往后可莫要知难而进。”他面色担忧、情真意切,的确在为祝魏着想。

    众人皆附和,随后顾左右而言他,不欲继续此话题。

    ——不怪众人这般反应,实在三年前祝魏做过一件相当遭人诟病的狂悖无理之事,令她被很多看重德行的名流远而避之。

    *

    三年前。

    夜朝与南星依旧在交战。战争中,交壤之地的战区百姓被作为可争夺资源而被南星觊觎。皇帝祝武顾及此,便下令迁民北上,强制叫那一县百姓十日间搬离他们的故乡。

    期间颠沛流离,又突如其来爆发瘟疫。不少百姓死于途中,最终幸存下来到达目的地的人十不存一。这样天灾人祸共同酿成的悲剧,令众多士人闻之大怒,一时间几十篇檄文如雪花般纷纷涌现,痛批皇帝无道。

    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是一位叫宫川的大儒所书。那言辞实在太过尖锐露骨,叫祝武读了后又恨又气,却一时不能砍了他的头——否则天下文人恐怕要一同讨伐他了。

    于是怒火攻心的祝武向他的孩子们派了个任务:想办法让此人闭嘴,最好能挽回口碑令他改口。

    如今宫川方得了好处,名噪一时,叫他跳出来自相矛盾无异于痴人说梦。祝魏心知肚明,见其他人一次次尝试无果后,最后一个才去。

    ……结果嘛,宫老刻意刁难她多日,祝魏忍无可忍,争执间暴起一刀抹了他脖子,令他当场殒命。

    这下天下人的确不骂祝武了,改骂祝魏。

    *

    被人拂了面子,祝魏压下眉头,手中的酒樽重重放在面前桌案上,面露不虞。

    众人皆侧目,停下那些掩饰性举动,一时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动作。

    张津熟悉她,倒是知晓此刻她并未生气。他无奈地笑,话锋一转,“今日的美酒似乎夹杂了一些果香,香醇甜美。这是五年前与玦在栾川时收回来的果酒吧?”

    “诤元,怎么连你也说这些。”

    可祝魏不依不饶,非要继续这个话题。她轻叹口气,不轻不重嗔他一眼,“我明明解释过的,那次事出有因。一个两个,就因为那宫老身死了,竟都只会将过错推到我身上!”

    这话说得相当无理,令人听后只会更不以为然——但祝魏不在乎。或者说,她就想要加重众人对流言所述中这件事里她的动机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杀意涌起的那个瞬间,她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

    宫川的确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烈日炎炎,祝魏手上捧着依他喜好购置的贵重礼物,在得到第一次通报后又在他府邸门口等待许久,最终以“宫老身体不适休息了”为由,又一次被拒绝。

    她哂笑,面色不善地返回府中。

    “面也没见上。”太师椅上,祝魏大马金刀地坐着,指尖摩挲着刀柄,心情不妙。

    祝叶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闻言眉头紧皱,“这老东西……啧。既然不愿见你,最初又为何告诉你先在门前等等?如今仗着那篇檄文被天下人传颂,名声大噪,还真是有恃无恐!”

    祝魏冷笑,数日被戏耍令她有些压不住火气。

    她下意识瞥了眼确定四周无人,才口不择言,“这老货看人下菜碟。不对太子如此,不对祝衡如此,不对那些没什么存在感倒也没有恶名的皇子如此,真是该死。”

    平复呼吸,她又看向祝叶,轻嗤一声,“按你所查,看样子这家伙劣迹斑斑啊。”

    ——最初起祝魏便没有抱多大希望。哪怕如今众目睽睽、此人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可让他闭嘴的方法仍旧很多。

    不用来硬的。把他名声搞臭,把水搅浑……让“正义”的其他人跳出来指控此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把这变成一场熟悉不过的文人相轻局面,祝武就能不知不觉远离舆论中心。

    可惜用不到她先在伪造的那些丑闻了,这宫川还真是背了些恶债未偿还呢。

    她扯起唇角,压低声音,“我明日再去做做样子,若在不成,哼哼,便可以联系那些人出来讨伐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了。动作要快,信息要杂,让所有人眼花缭乱,注意力很快会被分散的。”

    祝叶笑了笑,“好啊,人已经接到洛阳了,明天就能去衙门报案。”

    可出乎意料,翌日没熬多久,宫川竟放她进去了。

    打量的目光游走在她身上,宫川抚摸着胡须,嘴角向下。

    看了许久,他才终于缓缓开口,似乎相当嫌弃,“呦,女扮男装啊。呵呵,殿下这样子是怎么敢从军出征的啊,学花木兰?”

    “……先生在说什么,魏听不懂。”

    太过突如其来。祝魏登时心中一沉,手已经不知不觉间移到了腰间佩剑上,目光凌厉。

    宫川转身坐下,抬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可他说出的话更令祝魏心惊。

    他依旧态度轻蔑,高高在上,“呵,我的表述并无缺漏。不雌不雄,再漂亮的脸也只会让人觉得古怪,贻笑大方!加之殿下的个性,若不好好调教,啧啧,实在……”

    ……大事不妙,她好像没有误解方才那些话的意思。莫非此人会什么相面之术?

    祝魏不动声色暗中靠近,迅速拔剑,近乎剑出鞘声音发出的瞬间,她已经干脆利落将面前人一刀毙命了。

    话语中断,宫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双眼,倒地时还维持那副震惊万分、不明所以的表情。而身后的祝魏冷漠看着一切,见他落到地面后彻底没了声息,才淡然跨过去查看他方才书写的东西。

    ——除了最后潦草画出纸面的一笔,宫川字迹工整,在记录这些天的“考验”。他向祝武书写了一封打算收下她为弟子的告知书。

    祝魏愣在原地。

    方才情绪上头时的冲动之举竟酿成如此大祸。对、对啊,纵然当真看出来她为女儿身,这家伙怎么又可能傻到直接说出来得罪她?踩她的话只是为涨自己气焰,他是在借此机会攀附皇权啊!

    餐腥啄腐,此次文章掀起这么大波浪,可再高涨的舆论也不会持续一辈子,这样的家伙怎么会不想着利用此次机会攀上一个有潜力的皇子?只不过碍于多年前有可能暴露的恶性,他权衡后最终选择了同样有些许恶名的祝魏。

    他性格如此,贬低打压她只不过为了抬高自己身价。那些话术不过是收徒前随口抨击她的容貌,骂她二刈子而已。可在心虚不安的祝魏眼里,这便是提点威胁的话。

    ——她不会让这样的隐患继续活下去。

    看着这书写了一半的信件,祝魏傻了眼,头一次怨恨自己敏锐迅速过头的身手。

    无语扼腕,她只能转而告知祝叶继续今日谋划,而自己那边则装出气愤狡辩的样子出府,将这宣传成一次她被多日刁难后爆发了的杀人灭口恶行。

    又在事后继续散布出那些宫川的丑事,令看客们坚定认为她被批判后气急败坏、试图补救,做出了许多无用之举而已。

    比起逾千籍籍无名平民的性命,这事闹得更大。所有人再次提起宫川和传颂那篇文章,也不再以为民伸冤、唾骂祝武为目的,一地鸡毛后,只剩下对祝魏一人的口诛笔伐了。

    *

    祝魏还面色不善的冷冷瞧着他呢。

    张津扶额,当真是拿她没办法,只得顺着她的话,“好啦好啊,别生气嘛。”他倒满一杯酒,痛快饮尽后向祝魏示意,“来,我自罚一杯!”

    祝魏坐姿懒散,目光莹莹。整个人上半身几乎倚在桌上,一手托着下巴看他,笑而不语。

    大量酒水一下子滑入喉腔,他脸更红了,思绪却还算清楚。张津又道,“我愿意信任与玦,可这位大才子定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至少,呃,若是最初就被拒之门外,又何谈后续?”

    他面上挂着痴痴的笑,语气挑衅,“那依与玦之见,如何才能让他和你见上一面啊?”

    在座众人皆笑了起来,给她胡乱出起了五花八门的馊主意。

    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衣的少爷笑着道,“哎,这要人出来还不好办?”他笑眯眯看着祝魏,“积累名望多年,这东方先生必要入仕。他如今尚无官职,若要举孝廉,也得先考察,确认通晓经书才行。”

    “但如今陛下却不在洛阳,太子监国。二公子要插手此事,还不容易吗?”他掩袖捂嘴,眼里狡黠之意不减。

    祝魏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我或许明白啊。”

    她缓缓点头,又见天色渐晚,她眉眼弯弯,心情愈好:“时近黄昏,他或许还未用餐,此间宴席上皆是美味珍馐。我要让他乖乖过来一趟,就现在!”

    ——威逼利诱,她很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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