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客厅,楼下的风景就像是横着的棺材,敞开怀抱迎接她走进阳台——天气晴好,楼下绿意环绕的池塘旁,早已聚集了不少带孩子的女人。气球和玩具的鲜艳色彩瞬间挤占了视野,笑语喧闹透过窗子如数传来。

    她退了出来,关了玻璃门,鼻间叹息几不可闻。

    紧闭的门反射着阳光,好像一个戴着太阳镜的人,拒绝他人探听情绪。

    麻木。

    她握紧双拳,突然发现同样的表情,其实偶尔也会出现在很多照看孩子的女人脸上。指尖传来尖锐痛感,原来是她拿来的针戳进了指腹。她只好将目光投回到手里——他买长了的新裤子,一根针,和一截黑线。

    针带着线穿进布料,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孩子身边的女人低垂的眼睑,和模模糊糊的嘴角。也许谁都说不清,成为母亲,赋予女人的到底是幸福还是相反。

    “托我的福,你成功躲开了一个世俗女人的全部麻烦。”

    他总是这样对她说。

    唉。

    她将叹息一针一线缝进裤脚,自此哀怨细密,了无踪迹。

    原以为只要逃离了过去,她就可以迈向崭新的人生,却没想到新生活是更封闭的。她好像住在玻璃球里的公主,从外面看来,与世隔绝的小家美好得好像随时可以下起雪来,可她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那都是假的。

    因为不再上班,她必须包揽全部的家务,并保证他下班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

    如果心情大好,她偶尔会得到他的夸奖,但更多的,是在她主动提起一些网络热门话题时,会得到他“你个家庭妇女懂什么国家大事”的回应。

    某天,他们一起在超市买菜时,遇到一楼的邻居正在挑选活鱼。她热情地上去打了个招呼。

    “不准跟她交往。”他在远离海鲜柜台十米的地方说道。

    “其实我们只是点头之交,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听我的!那女人住一楼,老公工作忙。上个月无论我几点回来,总能看见她家进出一些陌生男人,一定是她不正经。”

    “好吧。”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这些,但他一定是对的。

    “还有你那些朋友,这么大岁数也没人要,说不定哪天要教唆你跟我分开,好加入她们单身贵族的行列。少跟她们接触,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他瞟了一眼右手边的案板,“晚上给我做个回锅肉。”

    她嗫嚅半天,最后憋出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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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铁在不知名的站台停了一会,又重新调整速度在轨道上飞驰。耳机里传出钢琴弹奏的纯音乐,在舒缓的曲调中,池雨出神地望向窗外,刚刚在车站与老友分别的心情,好似那一层层暗下去的天色。

    趁着周末,定居在邻省的大学室友龙馨妍来到C市玩耍。老同学见面自然分外开心,池雨一尽地主之谊,带龙馨妍把C市网红打卡地转了个遍,甚至刚刚,她还意犹未尽,一时兴起买了高铁票,执意要把龙馨妍送回邻省。

    火车上,拜龙馨妍这个八卦天后所赐,池雨知晓了很多熟悉名字的新鲜事迹。两个人共同把过去追忆了个遍,当然又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彼此的现状。

    窗边风景飞驰而过,转眼间已是夕照大地。

    龙馨妍拉起池雨的手,轻声说道,“对不起啊,那个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我爷爷正好在住院,需要人照顾……”

    池雨抿了抿嘴唇,空出的那只手不断轻抚着龙馨妍的手背,“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解释过了呀,放心,没有怪你。”

    “但我心里始终觉得对不住你,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没能来你身边……”

    池雨皱起鼻子,用手轻点龙馨妍被染得金黄的额头,“你这脑袋瓜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我这不是好端端的,那些都过去了。”

    龙馨妍这才放松下来,半晌才终于问出那个压在心底几天了的问题,“对了,梦云呢?这次来这么没见到她?”

    “她……这个问题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你。其实,我们很久没联系了。程亮那件事……我通知过她,但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回了【节哀】两个字。可能我们的友情,就止步于此了吧。”

    龙馨妍向外侧了侧身子,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池雨手里抽出,“也许,我是说也许,她不来是因为自己过得并不好呢?”

    “应该不会啊!半个月前,我要不是去航凯做调研,还不知道她原来早就在一年前辞职了。要知道航凯收入并不低,她过得不好干嘛还要辞掉工作?”池雨越说越激动,逐渐提高的嗓音让前排乘客不由连连回望。

    龙馨妍却陷入沉思,喃喃道,“她辞职了?怪不得…...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什么意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

    龙馨妍清了清嗓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地缓缓抬头与池雨对视,“小雨,你还记得韦临松吗?”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是梦云的前男友,那个1米87的……”

    “金融系大帅比!”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个词,接着默契相视一笑。

    “其实他是梦云这么多任男友里,我觉得最适合她的一个。人帅,性格又好,也是最真心对待她的。”龙馨妍拢了拢腮边的碎发,不无遗憾地说道。

    池雨语气冷淡,“其实当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她自己不这样觉得。怎么好端端地,会突然提起他来?”

    “前段时间,我去B市出差了一个月。临走的那天,我在机场的咖啡厅见到了他。岁月真是不败帅哥啊,他还是老样子,在人群之中帅得一枝独秀。那天也是巧,正好他飞去S市的航班晚点,你知道的,我又有提前到的习惯,所以两个人就有时间坐下来聊一会。”

    龙馨妍眨了眨被睫毛膏刷得毛绒绒的大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此刻窗外夕阳正烈,她的眼神却逐渐暗淡下来,“本来刚开始我们都还很正常地在彼此寒暄,可突然他就单刀直入,拜托我有机会来C市的话,一定要顺便看望一下梦云。在我的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去年,梦云突然联系上了他,还跟他借走一大笔钱。”

    池雨被这突然的消息惊讶得说不出连贯的话来,“梦云?找韦临松?借钱?”

    “对。韦临松说他准备年底结婚,刚在B市定下一套房子,每月还要偿还数额不小的贷款,经济压力其实不小。但又抵不过对梦云的旧情难忘,最后决定借给她八万块。”

    “他有没有说梦云要用这笔钱做什么?”

    “没有。确切地说,应该是他问了,但梦云没有回答他,只是迫切地恳求他不要拒绝自己。而且他提到,梦云不准他转账,而是让他费了很大周折,转账给一个他身在C市的亲戚,最后由这位亲戚提出全部现金交给她的。其实这次来之前,我也联系过梦云,可惜她说她在忙,来不了。”

    “那笔钱,她应该还了吧?”

    “蹊跷就在这里。我加了韦临松的微信,昨晚我还问过他这个问题。结果到现在为止,梦云都没把这钱还回去。你说她,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难言之隐,不好跟我们讲?”龙馨妍向后靠了一下,状似轻松地说,“当然这件事,我肯定更相信朋友哈。万一是韦临松当时被甩了,一直怀恨在心,又看我跟梦云接触不多,就信口胡诌,毁人清白呢?”

    “我更信眼见为实,你知道的,我之前对沈炜就错误地信任了很久,到头来……所以人是会变的,即便以前正直诚恳,也不能排除会被这个世界变得面目全非的可能。就看正直和另一边,哪边出价更高了。”

    龙馨妍雪白的衣服,被夕阳染成了薄薄的红,连同她的眼白,血红着,一眨不眨地望向池雨。

    池雨压下全部心声,耸了耸肩,希望龙馨妍不要太过介意她的语出惊人,“要不我哪天去看看她吧。”

    池雨听见了自己异常镇定的声音。

    “那当然好,”龙馨妍恢复了笑意,干巴巴地补充一句,“正好你们很久没见了。”

    一曲罢了,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了一首节奏轻快的英文歌,瞬间将池雨的万千思绪击散。快到站了,她关掉音乐,摘下耳机,重新回到现实中。

    此刻高铁屏幕上播放着城市高速发展的宣传片,主人公工作体面,身后建筑拔地而起,配合激昂乐曲。宏大叙事面前,所有小情小爱全部可以被推至脑后。

    池雨向来对这类鸡血宣传片不感冒,这次却莫名受用,心潮澎湃着,完完整整看完了一遍。

    也许因为不乏令人沮丧的先例,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失去了改变世界的渺小愿望。

    我是不会被改变的。车门打开前,池雨对自己暗暗说道。

    就算世界深陷泥沼,只要血是热的,一切就还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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