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女人不再被压迫,不再被各种非法律的、故意为女性制造的条条框框所约束,我希望她们都不会再失去自我。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

    方铮每次带母亲来医院复检,女儿都要跟着。

    方小晓扶着外婆坐在椅子上等妈妈买药回来,外婆摸着小晓的手说着乡下隔壁奶奶家的白猫生了几只小崽,一直说要送给小晓,喜欢的话外婆去拿一只,你以后回来就有人陪你玩了。

    外婆说,小晓以前乱种下的丝瓜苗长得特别好,结了一轮又一轮瓜。

    外婆说,还是乡下空气好,她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

    外婆说,自己种的几棵苹果树也长得特别好。

    外婆说……

    一直安静聆听的方小晓一下撅着嘴不想让外婆回去一个人住,要她和自己还有妈妈在一起。

    但外婆说:“外婆就喜欢乡下的生活啊……”

    就那么吃完饭坐在门外的木凳子上看着白云在蓝天飘过,远处房子的烟囱飘出白烟,小黄狗呜呜叫着在洒满黄昏的路边晃荡,等到月明星稀,又见太阳再次升起。

    方小晓不再说话,抚摸外婆满是皱纹的干手到坚硬的指甲。“可是外婆,你要是身体不好出个意外……”

    没等她说完,外婆好似发现了什么,起身走向了安全通道。

    方小晓跟了过去,外婆弯腰拍拍蹲在角落的人,“姑娘?”

    那人慌忙擦去眼泪,她抬头的一刻,方小晓想起来她是上次为外婆瞧病的医生。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

    “阿姨。”女医生已经换了常服,她站了起来,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

    “你现在下班了?”外婆轻声问。

    女医生点了点头,“换班了。”

    “怎么在这里哭啊?遇到什么委屈了?”

    说到此女医生摆了摆手,用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擦去眼泪,“没什么,没什么。”

    “好吧孩子。”外婆叹了口气不再逼问,“那你有时间的话听我这个老婆子叨叨几句?”

    女医生没有拒绝。

    外婆继续向外走去,方小晓给妈妈发去消息也着走了出去。

    “孩子。”外婆转过身对医生说:“我早听说学医很痛苦了。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苦,成为医生。可真厉害啊!”

    “哎,这医院里每天那么多人活过来又有那么多人离开,这些事情其实都是命里注定好的。或许这样说有些残酷,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生命在手边逝去的打击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医生那刚刚收好的眼泪,似乎因为外婆的这句话又涌出来了。

    “这么高强度地工作,还常常被被患者误解、大声吼、不领情,换作我的话,我都受不了干不下去了!所以这说明,姑娘你是一个非常强大,非常有能力的人。”

    “孩子,你听我的。像我们这种老人,都会看一些面相。姑娘,你这么善良,就算是生活中遇到什么事情,也都会挺过去的。”

    外婆牵起医生冰凉的手,“人这一生啊是肯定会受一些苦难的,人哭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来受苦的。没关系的孩子,什么事都能解决,能熬过去的,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

    这句话回绕在方小晓心间。

    等到方铮取药回来,外婆拉着医生在角落的椅子坐下。

    “这是我女儿,大你六岁吧。”

    方铮本想打招呼,但看到医生未流尽的眼泪,她只是像许多次一样与眼泪的主人满含安慰地相视,然后屏住呼吸,聆听。

    “阿姨……”医生犹豫着开口,“我第一次给你看病,听到你女儿说你走去医院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妈妈。我是从山里出来的,我爸妈关系不怎么好。以前我妈身体不舒服还会被我爸责备,骂她是装的。”

    她的眼泪不停流淌,方小晓递上纸巾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那时候我妈就常常借着赶集自己走去医院看病,回来做饭晚了还会被说。后来我成为了医生,才能帮助我妈解决这件事……这件事在我心里影响太大了……”

    这件事,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外婆含泪为医生擦去眼角的眼泪。

    “这从不是一个女人的苦难,而是一群女人的处境。”方铮轻轻叹了口气,那么无奈。

    此时的方小晓尚不理解妈妈说这句话的意思。

    当她听到这些经历,想到外婆的经历,只觉得心疼。

    觉得,她好想有能力去帮她们改变这样的生活。

    当四个女人走出医院,方铮提议顺路送医生回去。她推辞不过,只好同意了。

    “你放心,我们不是想通过和你搞好关系达到什么以后就诊走后门目的。只是觉得今天是个缘分。”方铮看向车内视镜里不再流泪反而有些尴尬的医生。

    “我知道的。谢谢你们。”医生一笑,终于放松下来。

    医生和外婆坐在后面,她说,她姓黄,今年31岁了,有个男朋友,两人是大学同学,现在都是医生。

    在黄医生的叙述里,方小晓才明白她今日流泪的主要愿意。

    凌晨五点天边泛白,第一束太阳光攀上地平线,像远处的一条亮白色绒毛。

    黄医生坐在手术室门外的地板上,胳膊随意搭在膝盖,麻木地盯着满天漆黑一点点消失。

    口罩和手术帽被她揉成一团,但她的这双手现在毫无力气。

    黄医生从不认为自己幸运,只是觉得自己一直很谨慎,能预设很多可能发生的困难,也能计划届时如何应对解决。

    这是她做的第三场手术,也是她入院以来唯一失败的一场。

    她自认为的失败。

    “这个结果家属早就想到了……你不用……你不要太自责,他们虽然很难受一直在哭,但很平静。”同事卸掉口罩蹲下拍拍黄医生的肩膀,“起来吧,这是他的命……”

    她却拉不起黄医生。

    “让我坐一会儿吧。”黄医生看向窗外颓废地开口。

    刚刚向那两个小女孩和她们的母亲,还有两位老人,宣告她们的父亲、她的丈夫、他们的儿子抢救失败时,那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已经把她整个人都抽干净了。

    同事叹了口气,坐在黄医生身边。

    走廊的尽头是一片看不清任何的漆黑,只有这个角落亮着一盏灯。

    同事仰头,回忆着开口:“我以前以为一个人对自己的自责不会太越界。这个界线的存在,是因为我总认为人会拯救自己。”

    可是,同事走进医院的第一天就失败了。

    她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在手术灯下再也睁不开的双眼,和泛白的嘴唇,还有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

    甚至看到她的睫毛开始羽化消失。

    同事对黄医生哼笑,“你的打击来的比我晚。”

    黄医生问她:“然后呢?”

    同事说:“然后……我能怎么办呢?我也要继续活下去,才能在这条路上帮助更多的人。而且这是我的工作,我还靠它养家糊口呢。”

    黄医生认为自己是懦弱的,她现在就躲在这个角落,在心里流泪,无声地流泪。

    她无法看向那五个人,那两个满脸稚气的孩子,那个年轻的妻子,那对年迈的父母。

    她活了三十年已经走过了很多坎坷,却好像内心仍然不够强大。

    同事对背后还没站起来的人轻声说:“黄医生,我绝没有看不起也绝没有低估你的能力的意思。而是因为,这是一条心理线,如果你跨过去你会永远掉进无底洞。没有哪个医生想这样。”

    “你只是个普通医生,不是神医更不是神,所有的判断与抢救你只要做到准确与全力以赴就可以了。现代医学还远没有发展到谁都能救活的地步。”

    “我知道。”

    黄医生怎么会不知道?

    可一个生命慢慢在自己眼前,在自己手下熄灭时她真的做不到完全视而不见,完全毫无感觉。

    早在她接触到医学书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为次做心理准备。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能力,也低估了现实带来的连锁反应。

    方小晓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听完,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车里是黄医生仍然哽咽的声音,她的叹息充满失望。

    外婆柔声细语地安慰着黄医生,方小晓听到开车的妈妈弱不可闻的一声:“理想是一定会被现实打败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妈妈?

    人如果没有理想一定会活得很痛苦吧?

    “妈妈。”方小晓轻声到,“我可以做一个一直拥有理想且不会被人嘲笑的人吗?”

    女儿胆怯的语气让方铮于心不忍,女儿或许听到了她的感慨。

    “当然。妈妈的意思是……”

    是什么?

    方铮迟疑了,经历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听过了许多朋友的职业生涯,今天又听到了黄医生的。

    她的内心即使有那么一点理想,也是夹缝生存了。

    所以她只能对女儿说:“妈妈的意思是,理想和现实是一定有巨大差距的,但这不代表你会被这差距打倒。如果你提前考虑一些差距,并且能够承受落差带来的结果,那么理想当然是永存的。”

    “不要怕,孩子。”她补上一句,“哪怕摔倒流泪,都要一直有勇气。”

    “妈妈,你的理想还在吗?”

    “在。”

    方铮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会看着自己的女儿、更多的妇女儿童大步向前走的。她会竭尽所能。

    方小晓鼓起勇气告诉妈妈自己选文科的理由,告诉她自己以后想做的事情。

    母亲只是越听越惊讶,越听越为女儿骄傲。

    红灯前车停下,方铮终于有机会摸摸女儿的脸,她笑着说:“那就勇敢去追梦吧宝贝!”

    满眼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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