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的春天注定不太平。

    先是宫中的寿康宫无故起火,幸而宫人太监发现得早,早早便将火扑灭了。可这事儿到底不详,因这寿康宫是当今太后在先帝一朝时所居宫室。

    当今即位后,便依着规矩奉太后居慈宁宫,可满打满算慈宁宫才住了一年,寿康宫可是足足住了四十年!

    且因着圣上后宫人少,这寿康宫便一直不曾有新主子入住。一提起寿康宫,宫人想起来的,还是当今太后。

    太后身子不好,圣上至仁至孝,举天下之力供养生母,近些日子,太后的身子好容易才略好了几分。可因着寿康宫起火的事儿,一下子又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太后缠绵病榻,少有清醒之时。

    圣上大怒,一边先给陪葬天团太医院下了治不好太后便一同陪葬的死令,一边不忘找玄学的麻烦。

    宫里供奉的道教佛教齐齐上阵,甭管抄经还是念佛,总之,都为太后她老人家动起来。对着这些个道长上师,圣上还算客气。

    可自家正经的玄学部门就没这么好运了,钦天监被圣上接连下旨申斥。

    钦天监的四科主事直接住在了衙门里,昼夜不歇灯火通明,就为了化解冲撞太后的不祥之兆。听说监正一日三次往宫里跑,腿都跑细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的病情不见好转,贡院又起火了。

    原先只是小火,可偏偏那夜起了好大的东南风。火借风势,兼之贡院的考棚都是一排又一排连成片的,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好在因着这届春闱的特殊性,贡院里人手充足,水缸、水柜、麻搭、沙土等灭火工具一应俱全,到底是没叫这火完全烧起来酿成大祸。

    只是伤了好些人,灭火的兵丁、应考的举子都有,就连巡考的内帘官也有两人受伤。还有好些个学子惊惧之下仓皇逃窜,便又发生了好些起因拥挤踩踏而受伤的事件。

    贡院的大门还是没开。

    才刚修缮一新的考棚又被烟熏又被火燎,顷刻间便又化作断壁残垣。沈知衍看着远处的浓烟被大风吹散了又聚拢,焦糊的木炭味裹着潮湿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他蓦地记起曾经读过的史料,就在十几年前,蹸州乡试期间曾发生过贡院起火的事件:火延二日,至公堂东侧号舍四十余间,烧毙考生七,伤者百余人。[1]

    因为太祖定下的乡试考试期间,闭门落锁,不可开门的规矩。那场大火过后,考场大门开启时,考场内的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别说考生了,连把守的兵卫和主副考官们都惶惶然似惊弓之鸟。

    好些考完的学子甚至没等到放榜之日便惊惧离世。

    这次的火势相比之下不算什么,贡院大门紧闭自然应该继续考试。可沈知衍还是没动笔,他人在贡院,自然不知院外之事,他不知道寿康宫起火,不知道太后病得厉害,更不知道钦天监为此一天被骂三回。

    可他能看见,守在他号舍门边儿的兵卫。从火起至灭火,面上不见惊慌,身形未动,不曾离开过他的号舍门口半步。

    抬头望了望天,依稀能瞧见几颗星子闪烁。快结束了吧?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沈知衍料得很准,第二日,贡院的大门大开,此时还未到第二场考试结束之时。伴随着贡院大门的开启,还有一道圣旨。

    总结下来就三点:

    第一,此次春闱大火,伤者甚多,圣上仁善,不忍见参考的学子和尽职的官员兵丁有伤却不得好生医治。下令开启贡院大门,特特开恩让太医院的太医们携药医治伤者。

    第二,此次春闱就此作废,来年开恩科。

    第三,太后凤体抱恙,钦天监上报,此次春闱参考学子中有冲撞太后之人,需找出这些人,为太后祈福。

    自然,太后命格贵重原是无事。可此次参与春闱之人是大虞朝立国以来人数最多的,这才引得天象异动火殃显空。

    贡院起火的当天,钦天监的监正便漏夜入宫觐见圣上;第二日更是在大朝会上舌战群儒,力压一众反对开贡院废春闱的官员。

    说得急了,还口不择言说出:圣上以仁孝治天下,拦着不让举子为太后祈福,便是那等包藏祸心动摇国本的小人。

    总之,在钦天监监正的口中,这届春闱从考前的释奠礼、考时的封门礼、主副考官命犯流年、参考学子命格之冲哪哪都是问题,为了太后凤体,为了圣上清名,为了大虞朝的安定,必须就此作罢!

    忠君和孝义两重大山压下来,钦天监监正胜得毫无悬念。

    永安三年的春闱就这样草草收场。

    有些人从贡院出来了,有些人没有。没出来的这部分人有些是被留在朝廷指定的地方医治,而有些是承无上皇恩为太后祈福去了。

    贡院起火的翌日林芷就带着庆小子在东公街守着了,不单单是他们,参考学子的家眷大都聚在此处等待。

    贡院开门的时候,大部分的举子与家人都走了。今年是没指望了,不如早早家去,待来年开恩科时再考。

    有小部分的家眷失声痛哭,哭自家不幸丧生火海的可怜人;有些则又忧又喜,忧的是家里人受伤不知伤势如何,喜的是好歹留下一条命还有朝廷派人尽心医治。

    还有一些人则是一同行拜礼叩谢圣恩:天恩浩荡,自家老爷去皇觉寺为太后祈福去了。

    林芷跟着众人一起跪下,面上不见异常,心里却觉得为太后祈福这件事儿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违和感。

    哪有让未曾入仕的学子为太后祈福的?虽说皇帝也一同去吧。可这事儿还是古怪,怎会连家人都不让相见?只言片语都不曾传出来?

    可看着周边众人俱是一脸光宗耀祖的模样,林芷也不敢漏出什么异样来。

    皇权至上。

    叩首谢恩时,额头抵到冷冰冰的地砖上,这四个字便随着那股幽凉的冷意直入心底。林芷有心想打探一下祈福时间,至少让人有个心里准备吧?

    手里的荷包还没递出去,领头的禁军虎目一瞪,冷冰冰道:“天家之事,不容窥探。”

    随即便开始赶人,其余人等面面相觑,看着禁军们冰冷的甲胄和泛着寒光的长枪腰刀非常识趣的闭上嘴,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庆小子扶着林芷跟着人群向外走。

    他的脸上是一脸梦幻般的与有荣焉之情:“娘子,沈举人好运道啊!居然能和圣上一同为太后祈福!他们是不是同在一间屋子啊?真好,这就能得见圣容了!”

    “若是太后娘娘康复了,会有何种赏赐?赐金赐银?还是,能赏个官做啊?”

    庆小子脸上的神情愈发艳羡,最后几句话虽压低了声音,可里头的兴奋藏也藏不住。

    林芷心下一片冰凉,手上汗涔涔。

    “娘子?娘子!”

    “嗯?”林芷神情恍惚,“怎么了?”

    庆小子挠挠头,怎么林娘子看起来反是一脸凝重的模样?

    “先前我送沈举人时,他曾经交待我一件事儿。说是,说是他若是第二场没坚持住,也叫人抬出来,便让您把他那个绣了几丛细竹的荷包给打开。他有话跟你说嘞。”

    庆小子当时还在心里偷偷笑过:这些个举人老爷也知道自个儿叫人抬出来的样子甚是狼狈啊。

    现在看林芷一脸的忧心,他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件。现在沈举人要去皇觉寺,没机会跟林娘子说话,那沈举人先前想跟林娘子说的话,定能宽宽林娘子的心。

    林娘子和沈举人都是好人,他看林娘子这样担心,心里也不好受。又拍拍胸脯道:“娘子,您先家去休息。明儿,我带您去皇觉寺。咱们虽不能进去,可也能在外头的茶铺里喝茶等着呢。”

    “就像您先前在贡院外头等着那样!”

    林芷在听见沈知衍有消息留下时,心下已是一定,又听庆小子安慰的话语。当下便笑着应道:“你说的很是,我还像先前那样等他。”

    “你明儿过来,咱们先吃一碗细料馄饨,热热乎乎地再去皇觉寺。”

    匆匆回到赁下的小院儿后,林芷从枕下摸出沈知衍说的那个荷包,小心打开。

    荷包的空间有限,装不了什么东西,装了一张按好手印的和离书后,实在是装不了甚东西。只有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上头只有五个字:蠢人事成焚。

    林芷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和离书给她的冲击不算什么,反倒是这张小纸条上的字儿,让她莫名心惊。

    她只看了一眼,手一动,便把那张小纸条扔在炭盆里。看着它燃烧殆尽,与炭盆儿里的灰烬融为一体。

    脑子里不断在想:蠢人?谁?事成?什么事儿?需要阅后即焚的事,嗯,一般都是要命的事儿。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林芷皱眉,这时候会是谁?

    “林娘子,我家老爷与你家沈举人得沐皇恩,一同为太后祈福去了!”门外站着一位妇人,年纪只比林芷略大些,可脸上的纹路写满了生活的艰酸,两人站在一处,到似乎是两代人。

    “虽说皇恩浩荡,可京师花销是在是大。我来问问你,若是可以,咱们两家倒是退掉一处小院儿,合赁一处的好。”周举人的娘子压低声音,“水井坊内还有一家的举人也去皇觉寺祈福去了,我可没问她,先来问的你。”

    林芷看着眼前的妇人,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

    蠢人!

    沈知衍进入考场之前只与她说过一个人:那便是周举人,拿着五十两纹银□□闱试题的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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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芷与周举人的娘子只见过一回,知道她姓郭,比她年长,其余一概不知。她人带着几分苦相,整个人便似浸了苦汁子似的,不管说什么都能叫她带入三分苦意与消极。

    林芷与她见过那一回便不愿再与她出门。

    更何况今时今日……

    她看着郭氏脸上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笑影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拒了她同赁一处院子的提议。其他藏在心底的那些惊涛骇浪,她一个字儿也不敢往外吐。

    送走了絮絮叨叨语气不满的郭娘子,林芷强撑着身子走到屋里。

    春闱舞弊是什么罪来着?她模糊记起当时沈知衍与她说起的太祖皇帝在位时,对春闱舞弊一案的处置。是什么来着?这脑子现在是甚也想不起来了。

    该是很严重吧?会诛九族吗?不然沈知衍作甚给她写和离书?

    不,不对,沈知衍又不是主犯。

    再说了,据她前世的资料记载,上下五千年来,也只有二人实实在在被诛了九族。沈知衍,不会的……

    这一坐,便从日斜到了掌灯时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子偶尔能爆出一点儿微弱的亮光。

    小腹坠坠,林芷一下子回过神来。手冷冰冰的,她也不敢去碰自个儿的肚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芷自言自语道:“再等一会儿,娘再坐一会儿,马上就去点灯加炭,嗯,还要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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