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夏风燥热。

    一辆宫里来的马车早早地停在陆府门前,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低声惊叹着马车的华丽异常。

    陆府内院。

    点翠正在给陆银华梳着发,陆银华用手撑着脑袋,正阖眼打着盹儿。

    她做梦了。

    梦中重复着数年前徽州绵延数里不断的火光。漫天的火屑如暴雪降临,陆银华站在火中,炙热的温度灼烧着皮肤,火舌舔舐着她的手脚,热得发白的火中伸出无数焦炭般的手掌,疯狂地拉扯着她。

    身躯快要被撕裂了。

    “好痛。”她这样说出。

    下一刻,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人拥住她,他高大温暖,烧灼感褪去,撕裂的痛处正在消散。

    她的头被人按在宽阔温暖的胸口上,不知所措的十指蜷缩抓紧他的衣袖,耳朵贴得很近。

    他抱得好紧,手掌摩挲着脑袋,轻抚着。没有灰味,没有令人作呕的肉味,只能闻到沾在衣袖上略带清苦味的花香。

    亦没有哭喊声,没有肉被炙烤发出的滋滋声。此刻,她只听得见两股不同频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心跳同频,归于平稳。

    是谁?

    陆银华抬眸望向那人,想看清拥着自己的人的模样,那人也正低头望向她,嘴唇翕动,宛若月华清冽的嗓音说着:“不要怕。”

    她不怕了。

    橘黄色的火光跳动着,扑闪着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如鸟雀般锐利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在火光中涌着斑驳清明的光。

    好漂亮。

    清苦花香、心跳声和说话声萦绕在陆银华身侧,然后她睁开眼。

    陆银华醒了。

    她正仰卧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洁白的床纬,五指抚上心口,胸腔下的心跳很平稳,不再像以往那样蹦跳如擂鼓,似要破出胸口一般。

    微凉的手指向上,指尖碰触到窝在锁骨上的石榴石,细腻光滑。

    陆银华昨夜将石榴石串成珠串项链,混在珍珠中,又怕次日匆忙而忘记带上,串好就挂在脖子上。

    好心安啊。

    和以往不同了,怎么回事?

    怎么会梦见他,真是奇怪的梦。

    房门被推开,孙清念缓步走近。点翠见人过来,递上木梳,悄步退出房内。

    借着铜镜,瞥见正眯眼瞌睡的姑娘眼下是一片青黑,孙清念柔声关切地问道:“是没睡好吗?”

    正浅眠的陆银华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头顶出来,挣扎着缓缓睁开眼,转头抬眸,眸色倦怠,嗓子有些哑,道:“……母亲,您来了。”继而双手环住母亲的腰身,头埋入柔软的腹部,亲昵地蹭了蹭。

    “我又做梦了。”陆银华失神道,“又梦到我站在那场大火里。”还……梦到了那人笃定的模样,抱住自己,说着“不要怕”的话语……

    闻言,孙清念心疼地不行,紧紧搂着陆银华纤瘦微颤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后背,摩挲着,安抚着。

    见母亲又在安抚自己,陆银华嗡声道:“母亲,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而孙清念却觉得又是她一个人在强撑,搂得更紧了,反复念叨着“不怕就好”。

    良久后,陆银华松开环住腰的双手,抬眸望着孙清念道:“送回徽州的银钱给他们了吗?”

    “嗯,你叔父回信了,已经将银钱给他们了。”孙清念手指指抚摸着陆银华的脸颊,轻声道,“这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救了很多人,做得很棒了。别怕,母亲会一直陪着你的,害怕的时候就躲在母亲怀里。”

    孙清念拉起陆银华的手腕,这才发觉腕间空落落的,略疑惑问着:“红玉手串你放哪儿?记得带上,你外祖母特意请来给你保平安的。”

    “母亲,我弄丢了。”

    陆银华一直未向孙清念提起珠串丢失的事情。一时间被问起,心中愧疚,垂眸,眼角含泪,低低说着红玉手串在宫里丢了,谢恩那天也去可能丢失的地方找了,也没找见,默了一下,说了不想将此事闹大的想法。

    一听,孙清念皱眉,轻声埋怨着陆银华怎么自己一个人藏着。不是自己问起,她便从来没提过,就自己藏着。

    而后宽慰着:“没事的,你外祖母最想要的就是你安好,红玉手串只是身外之物,弄丢了就弄丢了。它走了,或许是它把你好好带回我身边后,你和它的缘分尽了。”又道若是怕外祖母怪罪,就去堂屋给外祖母上一柱香。

    陆银华应下。

    继而孙清念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说着今日去到宫中少说话,不要独行,宫里的贵人说什么就应什么,给了不合适的物件就找借口推脱掉,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堆事。

    待给陆银华穿戴整齐,又在腰间挂上驱蚊的香囊。前前后后确定装扮,最后才依依不舍地送她登上了马车。

    孙清念站在宅门下,远远瞧着,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又盯着空空的街道望了许久,最后落寞地折回堂屋里叩拜太上老君,期盼着陆银华能平安归家。

    *

    在宫门口,张素莲早已候着。

    马车停下,内侍搬来马凳,陆银华掀帘,踩着马凳下车。张素莲上前躬身,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恭敬道:“拜见郡主。”

    “劳张大人在此等候。”陆银华客客气气地伸手将人扶起。

    随后在女官几番查验后确保周身所带物件后皆无可疑后,陆银华与张素莲一同登上宫车。

    在宫车中,张素莲怕初次参与曝书会的陆银华不知如何是从,简要地给陆银华介绍了今日馆阁曝书会流程。

    “首先,郡主需先到崇文馆,与在崇文馆读书的皇亲贵胄子弟一同,在太傅何大人的带领下自崇文馆步行至集贤书院。到了之后,需按照兰台拟定的座位次序入座。”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次序表递给陆银华。

    陆银华颔首,接过展开瞧了瞧,这座次以品阶和年岁为据,公主与王妃同座,而她同定国公家的女郎宋照水一座。细细观之,此次集会中贵族子弟有数十人,多是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的能臣武将的后代。

    只是,在其最后,多了几个父辈并无爵位之人。

    陆银华暗自思索着。这馆阁曝书会向来只对朝中重臣开放,譬如尚书、学士、侍郎待制至两省谏官、御史等人,颇有优待之意,在朝臣心目中是极其重要的幸事,鲜有对尚未入朝为官的贵族子弟开放的先例。

    又因端午大祭时,多名文官武将殁了,此事才将将过了一月,有臣子丧事本应罢会的。

    以弘元帝的仁义治国,文治兴国来看,这几人怕是将将殁了的文臣武将的后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召人入宫,应是以示君臣之谊,抚慰臣子之心。

    但总归有臣子丧命,想来这次的曝书会定不如往年热闹。

    陆银华挪开落在其上的目光,抬眸,浅笑示意张素莲继续。

    见状,张素莲继续道:“而后,与大臣们拜见陛下,听完陛下的教诲,待御笔文书后,曝书会也就正式开始了。在曝书会上,不需郡主您亲自上前翻书曝晒,兰台会安排专人翻书,对古籍进行翻检。您需要做的是观书,吟诗作赋。除了御书,还有名画、明贤墨迹、古器、琴、砚等物供人观赏。除此以外,按以往的流程,还需郡主您们抚琴泼墨,根据大学士给的命题,献一佳作,诗词歌赋有其一即可。若是能得陛下青眼,便可同与会的官员所作诗文一道刻于石碑之上,并得一入殿的机会。如此一来,一日也便过去了。”

    上次在集贤书院领书,也不过是一些常规书阁中取了两本。若是真的有机会入殿,那些罕见的孤本怕是可得以一见。

    思及此,陆银华颇为心动,心中涟漪阵阵。

    张素莲接着又道:“吃食郡主不必忧心。宴席上有早食五品,午会茶果,晚食七品,酒醴膳羞等物皆由司膳司共之。”

    见她如此详细为自己解释说明各项细节,陆银华心中不胜感激,颔首:“多谢张大人。”

    “郡主不必客气,下官职责所在。”张素莲一板一眼道,顿了顿,“只是,这诗文不止要交由陛下阅之,太后也会看,还望郡主多多留心。”

    太后……

    上次入宫谢恩时,太后身边的燕嬷嬷称她老人家在清修中,不喜打扰,谢恩就不必去她殿中。故此,陆银华并未见过太后本人。

    思索了一番,据乐昌所言,太后她颇爱考核年少子弟的学问,想来她阅诗文也是想观人才学。

    陆银华应下了。

    二人相谈之间,宫车也已到了崇文馆外的宫道上。

    见宫车已停,张素莲掀帘,道:“郡主请。”

    职责已尽,张素莲躬身行礼,随后离去。

    接着由宫娥引路,陆银华步入崇文馆。入馆时,她的眼眸在东南角的阁楼上停留了片刻,接着目不斜视跟在宫娥身后。

    穿过几处院门,就到了讲学的大殿。这时,殿中已有众多身披绮罗缀有珠玉的少男少女,也有几人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坐于角落。殿中众人听见步入的脚步声,纷纷回首看着来人。

    太傅何文峻正拿着戒尺坐于主座上。

    “见过太傅。”陆银华福礼。

    何文峻起身:“华嘉郡主不必多礼,请入座。”

    话音未落,四下议论声沸起。

章节目录

陆姑娘是祥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雪上相思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雪上相思子并收藏陆姑娘是祥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