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难得,好饭不怕晚。

    ——陈诚说。

    手机声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我两只手在裤腿上用力擦擦,呼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口沉闷之气,果断按下接听键。

    沙沙沙一阵杂音响过。

    “陈、陈哥,对不起……”是吴桐虚弱至极的声音。

    “吴桐、吴桐,你在哪——”我急呼起来。

    “陈诚是吧?”电话那头已换成一道冰冷的男人声音。

    我不禁想到了火车车厢里那一个灰白的身影。

    “带上你手里所有的东西,你懂的。地点云端鸣泉会所618房间。”对方在“所有”二字上强调一下,电话挂断了。

    我愣愣看着手机,脑筋飞速转动。

    对方是楚定飞一方无疑。

    “所有的东西”——自然也包括我手头有关严华的资料在内,他这是打算一锅端了,从假刘平喜之死开始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布局,只是当年的我卷入这起案子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对方有意为之,则不得而知。

    我迅速打开电脑,先找到这一家云端鸣泉会所再说。

    手机声第二次响起。

    ——对方打回来了?

    “陈大侦探是吧?先听听这个——”是另一个满嘴戏谑的陌生声音。“不叫,是吧?”

    一个响亮巴掌声随即响起。

    “臭婊子!你来——”

    “陈诚,救我!”竟然是唐薇的声音。

    那另一个是谁?马枫?

    那一道戏谑声音没有给我过多思考时间,“我们需要什么,你心里清楚,少一样她们就少一根手指头。云端鸣泉会所,一手交东西一手交人。”

    又是云端鸣泉会所?

    如果我知晓杜督是因为摸夜去过一趟这家会所,然后出任务受伤,或许就不会这么惊奇了。

    “云端鸣泉私人会所,洛城环城公路33号。”

    盯着电脑屏幕上冷冰冰的一行字,我不由陷入短暂沉思。

    看来这是严华私下的一个窝点,因为法定代表人一栏写着“刘子兰”三个字。

    严华选择在这里来一个终极了结,可以理解。楚定飞为什么也选在此处,难道是为了“栽赃嫁祸”?再一次暗算这位当年的同乡共犯!

    我犹豫着要不要将“云端鸣泉私人会所”几个字私发给窦璋,最终还是选择放弃,支队的一点细微动作恐怕都难以瞒过二人。

    抓起一个背袋,回望一眼乱糟糟的房子,我心念着也好,就让这一切像场噩梦一样了结吧,不要再死人了,要死死我好了。

    天色已黑,我开着二手老爷桑塔纳在道路上风驰电掣。

    两方约定时间只相差一个小时,问题不大。

    一个惯性甩尾带起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我将车几乎横停在空旷的广场上。

    三个正装男人迎上来,中间一位四十出头,下巴留着一撮胡子。

    “陈大探长,你来早了,这么心急。”正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一下车,三个男人将我围在中间,胡子男人拿眼盯住我手中背袋。

    “今天就我一个客人?”

    胡子男人皮笑肉不笑道:“你是贵客嘛,老板一早让清了场。”

    我打量一周,会所一面临公路,两侧密林,后边靠山,是个幽静寻欢的好地方。

    走进电梯间,胡子男人按了个“8”字,我也按下一个“6”字。

    他疑惑看向我,一根手指要去取消。

    我伸掌一拦,讥讽道:“今晚这里不止我一个客人,做主人的居然不知道?”

    胡子男人露出凶相,“陈诚,到了这里就老实点,到时还你一个痛快。”

    我头望电梯顶,喟然道:“反正是个死,慢点快点有区别吗?”

    他嘿然一笑,“区别大了,我会让你——”

    “叮”一声,六楼到了,我一步跨出电梯间,胡子男人紧跟出来,手指朝另外一人做了个继续上的动作。

    沿着廊道绕过半圈,终于找到“618”号房间。

    “你到底耍什么名堂?”胡子男人有点失去耐心了。

    我不理他,一手径推开房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百来平米的大平间,光线沙暗,只开了临门一面墙灯。

    视线穿过客厅一排沙发,透过一个玻璃鱼缸,远远一张敞开式卧房大床上,朦胧歪坐着一个人影。

    胡子男人已意识到不对劲,那一道人影显然不会是我找来的帮手,他朝另一个伙计挥挥手,示意对方悄悄摸进去,自己一手去按灯开关。

    “别费劲了!”是那一道冰冷声音。

    “嗖”一声好似弩箭声响,才走出几步的那个伙计身子一歪,斜斜倒地。

    “我不想多杀人,越战那会杀得够多了。陈诚,交出东西,我放了你朋友。”

    循着声音,隐约只见卧房临窗前,端坐着另一道灰色身影。

    仅凭直觉,我已猜到这就是去往云城火车上半路截杀我的那个男人,参加过越战,楚定飞倒是找了好一把锋锐“杀人凶器”。

    听着楼梯间隐隐响起的飞快脚步声,我有意拖延时间,“东西只有一份,不止你背后的人想要。”

    回应我的是一声闷哼。

    床上歪坐着的人痛苦□□起来,是吴桐。

    我踏前几步,“够了,东西给你。”

    就在这时,身后另一道曾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喝道:“你敢把东西给他,她们全都死。”

    七八个人冲了进来,两个女人被摔在地。

    马枫看着我不作声,只是默然流着泪水。

    唐薇半瘫在地,哀求道“陈诚,不要,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救救我……”

    我转过头,看向当中一个男人,面上戴着一副假面套,嘲讽道:“我该叫你严华政委,还是刘子安?”

    他身边的刘子兰明显身体一颤,煞气面露。

    严华取下面罩,轻蔑对我一笑,目光望向窗前男人。“喜子在哪?我和他不至于到这一步。”

    言下之意,双方似乎可以继续像当年一样同谋合污,狼狈为奸。

    “叮铃铃”手机声响起,窗前男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子安,是你呀?你还是这么后知后觉,从来只想着从别人身上捞便宜。”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淡定的声音——楚定飞。

    严华面皮一抽,不知是出于愤怒或震惊,反正和惊喜绝对无关。

    他沉下声来,重复之前那一句话,“我们之间有必要闹到这一步吗?”

    楚定飞沉默一回,若有讥笑,“你我二人,只有一个死了,另一个才能彻底安心睡觉,不是吗?”

    “你是不是把陈诚那个老婆也抓了,后知后觉啊!这种女人心黑得很,玩玩也就算了。”

    “哦,陈诚也在吧?我们的神探大组长,是不是一直想不通谢秀为什么自杀?为什么现场留下你的姓名?是因为被人发现同时脚踏三条船,含羞自尽?无意中发现了那个□□自己亲妈是与自己上过床的那一头畜生,悲愤自杀?”

    “呵呵,都不是。因为你那个黑心前妻,开了一张假诊断证明,赵宣明无生育能力,故意让她瞧见了。谢秀也不笨,只是觉悟得晚了一点……”

    唐薇已是目光痴傻,一声不作。

    我心中毫无半丝一道谜案解开的惊喜,只余一份无言悲凉。

    “喜子——”严华彻底冷下脸来,“我们就再无合作的可能?”

    “我也有想过,可惜没这个必要了。”楚定飞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更泛出一缕冷意。

    大平房里,一阵咕隆咕隆莫名声响起,伴随一丝丝蛇吐信子的细微声音。

    “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严华暴喝。

    “要怪就怪你当年撺掇我犯下那回事,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前方只剩深渊……”

    窗前男人已起身,做出一个举枪的动作。

    “是煤气罐,快——”我猛然醒悟过来,一手抓向马枫,另一只手稍有犹豫,依然抓向了唐薇。

    眼睛骤然一晃,有大探照灯光线掠过,接着是一声重重沉闷枪响,和零碎两声枪声,周围警笛声轰然作鸣,还有直升机嗡嗡旋旋声。

    窗前那道身影颓然倒地,他最后两枪万幸没有击中一个煤气罐。

    我奔到窗前,仔细检查一番,这名厉害的越战杀手脑后中枪,身后缠着一圈绳子,想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后路,现在已然用不上了。

    楚定飞果然够心狠手辣,压根什么证据都没想要,一股脑儿将所有人杀死,还要什么狗屁证据,更不用担心我耍滑头。

    我抬起头来,瞧见杜督坐在直升机外舱边缘,一个劲猛朝我挥手,嘴里哇哇着听不清他叫些什么。

    一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唐薇疯了,进了精神病院。

    严华,即是刘子安,和姐姐刘子兰一起伏法。

    楚定飞(刘平喜)在那一晚的清晨,于香港离境大厅被逮捕归案。

    杜督出任务受伤是被人打了黑枪,所以一直不敢和我联系,打黑枪的人是邹宝砚,这家伙好赌,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严华答应帮他偿还才被收买。

    李伏生有过失而未触及刑法,提前离休。

    赖支队意外托窦璋转来一句话,问我愿不愿意重回刑警队,被我婉言谢绝。

    一间狭小关押室,头顶亮着一盏日光灯,灯光白得有点刺眼,依旧显得昏暗。

    一张桌子的距离,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与常安相对而坐。

    “你是第二个来这里探望我的人。”常安看上去心情没那么坏。

    因为案子最后能破,并在那千钧一发之下救了一屋子人性命,全都靠他在背后力鼎。

    从杜督那里得知,常安□□,一直用心在写一份材料,不是自辩,而是把从我这里得知的一些资料综合他自己的分析,写成了一份详细案卷,恳请上级部门成立专案组调查案件。

    因为事涉洛云两城,牵涉两名处级干部,市局一方犹疑不定,关键时刻赖支队签字作保,才令上头下定决心。

    暗里盯梢我的人,不止严华派来的几个混混,还有专案组成员,所以那一晚他们才会及时出现。

    “第一个是赖支队?”我道。

    常安一根手指指点我,“说你小子什么好呢,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拒绝呢。”

    他指的是赖支队有意让我重归警队一事。

    他又道:“你真应该好好感谢他一回,光凭我一人,没有他的签字,这案子就真的成为沉案,你们也就白白死了。”

    话到这里,我心底一阵黯然。

    李又乾找到了,他跟踪到屠宰场那一晚,被严华打晕后,直接被埋入严华家附近一家学校操场的施工混凝土中,尸身已完全无法剥离。

    吴桐比他幸运许多,被那个杀手刘三折磨得不成人样,到底捡回来一条性命。

    常安似乎注意到我的情绪,我自己主动岔开话题,“赖支队与你不是一向不和吗?”

    常安笑了笑,“记得我和你说过,撇开私人情感好恶和个人品性追求问题,我们都想破案,不然穿这一身蓝皮图个啥,破案就是对这身蓝皮最大的奖赏和尊重。”

    他稍稍一顿,道:“这件事说起来又牵扯到孙富礼那个混蛋。现下也无需隐瞒你什么,赖支队一直看不上孙富礼,是我利用老丈人的关系逼迫他擢升了孙富礼一把,这好比逼人吞一口苍蝇恶屎,他能不记恨我吗?”

    “至于为什么帮孙富礼,也是因为一件毁坏纪律的陈年旧事,我本姓孙,孙安,当年冒名顶替别人上的大学,好巧不巧,我顶替的人就是孙富礼的一个表弟,他才叫常安。所以孙富礼一直拿这事暗里威胁我,帮他做了个镇局局长,他一心还想要往上爬,所以我说他贪心不足。”

    常安点点烟灰,继续道:“这事这人虽然令我百般厌烦,我也没想过要他性命。有些下面的事情你并不清楚,孙富礼此人好色,我听人提起过他好像玩弄了金水的老婆,恐怕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关于那一场车祸的真相,恐怕再无人能够知晓,不过若从金水在空酒盒里留下‘此刘平喜非彼刘平喜’几个字,不难判断,孙富礼自己搭上了楚定飞这一条线,才有了假刘平喜死在看守所。依楚定飞的行事风格,他二人早晚难逃一死也算正常。”

    我心下恍然,原来孙富礼暗讽常安的那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但假的终究是假的”,应在那么一档子事上。

    常安最后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满足一笑,“这个案子就像是我的夙命,如今水落石出,没什么遗憾了,以后本本分分去当个宠物店老板。”

    常安笑着手指连点。

    走出阴郁监狱,见到男人婆已歪睡在副驾驶座上,我身心俱松,握住她一只手,发动车子朝家归去。

    好像有那么一句话“人间最难得,好饭不怕晚”,说的真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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