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尘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不会有事的。”他说,“枝枝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沈忘尘近日忧思过重、心火过旺,导致气血两虚。原本就不好的身躯如今更是不堪,没息两声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听的人心头直跳。

    林听澜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只见沈忘尘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半晌,缓了缓,才放下手拿着帕子擦了擦,方问道:“枝枝那边还是没消息吗?”

    提起白栖枝,林听澜那颗原本放下些许的心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捏着提了起来。

    “没有。整个淮安都搜遍了,连周边的村镇也派人去查了,可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林听澜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焦虑,“忘尘,你说……她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沈忘尘打断他不安的妄想,定声道,“枝枝不会有事。她那么聪明,绝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况且,自长平到淮安,那两个月的时间她都能毫发无损地熬过来,没道理这次熬不过的。”

    虽然这样说,但捏着帕子的手却已用力到骨节发白。

    沈忘尘也明白这也只是在安慰林听澜和他自己。

    眼下此般,别的早已顾不上。

    他只想让白栖枝活着。

    沈忘尘深吸一口气,吸得声音都发颤,却不敢让林听澜听见,拼命压抑,却倒让这一口气滞郁在后头,上不去、下不来,憋得整个胸腔都跟着隐隐作痛。

    “忘尘。”林听澜见他神色异样,忍不住开口。

    “无事。”沈忘尘稳了稳心神,又恢复了如平常般温润的神情,朝林听澜温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再派人手向更远处再找找,就算是揭地掀天,也要把她找到。还有,”

    沈忘尘顿了顿,向来莹润如玉的双眸忽地生出几分冷冽,如同檐牙下尖锐的冰凌,似要将整个天地刺穿,“那些在淮安卖胭脂水粉的老板也是,从小到大,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一个都不要放过。待到必要之时……”他将手搭在林听澜的膝上。

    没有温度的手,如同冬日里凛冽的风,透过衣物直直朝骨髓里打来。

    林听澜抬眼看他。

    后者只是笑:“阿澜……不要心软。”

    ……

    白栖枝是痛醒的。

    她用头撞开了门,却因太用力而晕死过去。

    昏倒前,她的眼前是一片血红。

    她琢磨着:自己没准儿就失血过多死过去了呢。

    可黄天厚土不收她,到底让一场雨浇灭了她的妄想,叫她又冷又痛地回到人间,继续匍匐在地,如虫豸般苟延残息。

    她现在可不就是一条虫?

    手脚被捆住,站不起来,就只能用胸脯和膝盖一寸寸地向前挪。

    夜色沉沉,雨声淅沥。

    这还是白栖枝第一次离土地如此近。

    昔日,她只明白人死后是要被埋进土里的。却不想今日她尚且活着,却也要离黄土如此之近。匍匐前进时,她甚至能感受到泥土中的砂砾一颗颗碾过她的胸脯,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细小的刀片割裂。

    额发被雨水黏腻地贴在脸上,血迹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泥土上,晕开一片暗红。

    她看不清,却听得清。

    偌大的空林里,耳边只有风声和雨声,一丝有关于人的声音都听不见,甚至连鸟鸣都没有一声。

    白栖枝接着湿润的土地拨开黏在眼前的额发,静静地观察着四周。

    在一片雨打残叶之中,似乎有着细小的水流声。

    白栖枝屏息凝神,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水声来自西南方,听起来,像是从山上发源的溪流。

    她从书上见过:水为万物之源,人皆依水而居。若遇溪流或江河,顺流而行,多遇人烟。盖水流终归于湖海,而人居之所,常傍水而设,以便汲水与往来交通。

    而且书上还说:山谷中草木繁茂之处,多有地下水潜藏。苔藓之属,性喜潮湿,常生于泉源之旁或润泽之石上。若见苔藓丛生之地,顺其方向探寻,往往可得溪流。

    白栖枝将这些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方睁眼扭头仔细观察四周。

    她所料果不错,就在面前西南方,那里的苔藓与蕈、菰皆较其余各处更为茂盛。

    白栖枝蠕动着身躯朝西南方拱去。

    在路过那些蕈、菰时,她实在是太饿了,饿得都已经张嘴用齿尖抵住那柔嫩的棕黄色菌盖、舌尖已经快要品尝到菌子鲜甜的味道、再用些力就能将它咬下吞进肚子里的时候,她顿了顿,最后还是放开了它。

    “呸呸!”

    白栖枝吐了吐方才沾过蘑菇的痕迹,扭头,又匍匐向前数米,从地上用嘴一点点将那些不知名的野菜连根拔起,混着腥气的泥土,一同吞进肚子里。

    阿兄说:荒山最易生长毒蘑,倘若误食,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当场毙命。而且这些毒蘑的毒很可能通过菌丝或孢子传播到周围植物上,尤其是与它们混生活接触的植物。况且,还有些毒植物也有可能与毒蘑生长在同一环境中,如毒芹、曼陀罗等在荒山里较为常见,且其根茎、叶片等部位可能与毒蘑混生,倘若误食,也可能毙命。

    白栖枝不想死。

    哪怕是混着淤泥嚼菜根,哪怕将满口的砂砾吞进肚子里,她也不要死!

    “不能死……不能死……”白栖枝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雨越下越大,泥泞的土地变得更加湿滑。

    白栖枝靠着这些野草和泥土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喘了几息,又赶身向前。

    ——轰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一道响雷劈下,宋怀真的声音被雷声淹没。

    她脸色苍白,看着自己一向崇拜敬重的阿父,满脸都是不解与失望。

    “阿爹,从小您便教我,我宋家子嗣要重情义、明是非,这是祖辈留下的训诫,也是我们立身之本。可如今枝枝她生死未卜,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您说宋家世代以仁义立家,却为何让我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危难而不顾,这难道就是您口中的‘仁义’吗?”

    ““够了!”宋鸿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盏哐当作响。他的脸色铁青,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怀真,你太天真了!这世上的事,不是光靠情义就能解决的!白栖枝的事,牵扯太深,不是你一个女子能插手的!你若贸然行动,只会给宋家带来祸端!”

    宋怀真咬紧牙关,眼中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可她是我的朋友,亦是长宴的朋友!”宋怀真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不甘,“阿爹,您从小就教导我,做人要无愧于心。如今枝枝下落不明,我若什么都不做,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宋怀真!!!”宋鸿晖“腾”地起身,却在看到女儿满是泪花的眼后软了心肠。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怀真,负手沉沉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真儿,倘若她不是什么白栖枝,而是张栖枝、李栖枝,阿爹绝不会拦你,可偏她姓白!她是前书画院翰林白家白纪风之女,上面已经有人知晓她的存在了,倘若我们再与她有什么瓜葛,到时候被灾蒙祸就是我们宋家!宋家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几代人用血汗换来的。你、我还有长宴,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让整个家族陷入危险。怀真,你听清楚了么?”

    一句话,震得宋怀真当场呆愣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阿爹的意思是,枝枝的失踪跟朝廷有关?

    可为什么?枝枝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有什么错要被如此赶尽杀绝?

    她有什么错?!

    四下寂静无声。

    见宋怀真如此,宋鸿晖也不再多说,只默默转身离开。

    宋怀真站在屋里,门外传来宋鸿晖严厉的声音:“看好小姐,不准让她出去。”

    “是。”

    宋怀真眼见自己的房门被重重关上,她无力地坐倒在床上,随着一声闷响,一切尘埃落地。

    ——嘭。

    “嘶!”白栖枝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泥土太滑,她一个没注意,居然一下子顺坡下滑,还好她及时扭了方向,以头顶撞树为代价,这才没让自己滑进溪里。

    好痛啊……

    旧痂又叠新伤,白栖枝痛得几欲昏过去。

    她伏在岸边,固定好身子,将头猛地扎进溪水里。

    一秒……两秒……三秒……

    “呼——”

    四处溅起水花,那些泥啊血啊的,都顺着溪流消失不见了。

    白栖枝又反复扎了几次。

    雨势渐小。

    不过片刻,原本还迅猛的大雨就这样一点点停了下来。

    白栖枝扬起清爽的脸颊,甩了甩头上的水,侧脸趴在一颗鹅卵石上,看着碧洗如练的天,眨巴了两下眼。

    “呵——”她从肺腑中挤出一口浊气,笑了。

    回去的路还很长呢,光是这点可远远杀不死她。

    今天的她,已经十五岁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她还要回家呢。

    回家、回家。

    她想回家去,她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等到一切过后,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所以——

    “不能停……不能停……”

    就凭着心尖上这么一点点的温存的念想,白栖枝咬着牙、耸动着身子,继续向前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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