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轮修缮,杨花屋舍正式开业了。

    开业当天凌晨六点钟过五分,下了一场大雨。

    之所以知道得那么详细,是因为林离调了个六点的闹钟,放任自己发了五分钟起床气,然后爬起来改稿。

    身为东塘镇的一把手,刘远忠自然要在开业仪式上致辞。

    话是他讲,稿是林离写。初稿发过去后,几天不见动静,昨天半夜才传来修改意见。半梦半醒间林离瞧见信息,给自己调了两个闹钟,火急火燎再去睡一会儿周公。

    雨落在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声响*。

    草地上的雨,像橡皮擦划过白纸。山岗上的雨,像狂风投掷碎石。而林离耳朵里的雨,是一个个铅字,噼里啪啦砸进屏幕,却被人默读。

    她从自己从前写的文稿里,挑出一些光亮的部分,在刘远忠的讲话稿里粘上。

    最后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引用得很恰当。”仪式上人来人往,穿着一身正装的谢哥,挤过人缝,踉跄着走到林离身旁。

    林离微微躬身,谦虚道:“拾人牙慧罢了,也就那回事。”

    他顿了顿,半蹲下身子,勾着笑容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饱含肯定与鼓励:“词是旧的,意义是新的。无论在哪里,你都做得很棒。”

    得到老同事的认可,林离在心里默默流了几滴泪。

    远处,猴子般欢快的叶晓文蹦跶过来,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去了杨花屋舍里头。

    茶室里,何文镜挺直身板,正襟危坐,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说着话。

    女人穿灰色羊毛大衣,内搭白色针织连衣裙。她的褐色高筒靴高傲地翘在另一条腿上,整个人微微远离了何文镜。

    林离从一本叫行为心理学的书里看过,这是身体在表达疏远。

    叶晓文凑近她耳边说,那是何工前妻。

    林离“哦”了一声,眯着眼睛站了会儿。她对喝茶没兴趣,一大早起来更是饿得慌,正想去外边的就餐区混点水果吃,却听一声“站住”,迎面劈来。

    女人起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有些恼怒:“虽然年纪小,但也要尊重长辈,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走呢,是不是忘记叫人了?”

    林离的脸像变成了薄脆的纸,正被众人眼睛盯着烧。

    她看见陆淮的嘴张成“O”字形,便模仿着发出声音:“嫂……”

    “没错,我就是你的嫂子。”

    林离尴尬病都快犯了。这到底是离了婚,还是没离婚,说好前任老死不相往来呢?

    —

    有一句俗话叫,失败是成功之母。可谁也没跟林离说过,成功背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挑战。

    刚完成杨花屋舍改造大工程,驻镇工作队又接到了新任务。

    “接到通知,两个星期后,市里面要举办乡村振兴擂台赛。何工啊,麻烦你和队员们辛苦点,代表县里去参赛,拿个冠军回来。”

    “书记,高看我们了,但绝对不负期待!”

    刘远忠和何文镜,两个可以称得上全政府最有地位的男人,正在会议桌上侃侃而谈。

    而林离,主动退到了后排座位,安安分分做起会议纪要来。

    她的地位就是如此尴尬。工作队需要她时,她就是一位不挂名的队员,事事得做。在刘远忠需要的时候,她又变回了党政办的一分子。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趁众人不注意,她偷偷伸出手,像几个月前一样,摸了摸蓝花楹的叶子。

    林离啊林离,人如其名,是该得远离喧嚣人群。

    刘远忠走后,何文镜简单地布置了几个紧急任务。

    一是打造特色品牌,要因地制宜谋划出一个属于东塘镇的乡村振兴品牌,做出特色、做出新意。

    二是提高工作效率,要完成宣传PPT和品牌展品两项工作,务必争分夺秒,和时间赛跑。

    三是注重提高品质,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是不能滥竽充数,特别是排版,绝对要体现设计师审美,夺人眼球。

    倪向东听何文镜叽叽哇哇讲了一堆,转头在小纸条上做了深刻透彻的总结:都是屁话。

    叶晓文看到后,憋笑憋得像个八分熟的西瓜。她把纸条递给林离,林离看了,会心一笑,又把纸条递给陆淮。

    陆淮没发表什么意见,反而问林离:“你很喜欢那棵蓝花楹吗?”

    关于分心的秘密,终究被有心之人发现,林离没有想象之中的窘迫。

    反倒,有点开心。

    “嗯嗯”,她第一次不想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心情,“我很喜欢。”

    —

    散会后,工作队一行人各有各的安排。

    何文镜打算回一趟杨花屋舍,找旧人、叙旧情。陆淮有事要去市区,顺带捎倪向东和林离去县档案馆查资料。叶晓文由于前些天帮杨弋打扫了很久,此刻累到虚脱,下午请假回宿舍休息。

    下车时,陆淮叮嘱道:“你们等下要一起打车回哦,我要办点事,没那么早回来,送不了你们。”

    林离看不惯他倚老卖老的样子。这个人就大她一岁、大倪向东三岁,真把自己当大哥哥了。

    倪向东倒是很习惯当个弟弟:“放心吧哥,俺一定当好护花使者。”

    县档案馆有一块专门存放地方县志的区域。

    东塘村在改制之前,叫东塘生产大队,隶属于县城。林离驻村时就把村史馆读了个滚瓜烂熟,却丝毫没有挖掘到什么值得利用的历史素材。

    她想县里边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倪向东自告奋勇地去旁边的县文化馆解读一些展出的原始史料。据陆淮说,倪向东被前女友逼成了一个读文言文的好手,这些东西都难不倒他。

    林离放心地让他离开,然后聚精会神、一目十行地阅读着摆在眼前的大部头。

    镇情概况。历史沿革。生产信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除了数字在变化,每一年都没什么特殊的。

    林离想,大概因为能写进历史里的,都是平凡的颂歌吧。

    而平凡在某种程度上,无限趋近于普通。

    她正郁闷,倪向东的电话打进来,仿佛预示着好消息:“我看到这里边有个人,之前是女官,回老家之后,嗯,和同乡一起搞生意,有点东西。”

    “哇,女官女老板呀,挺突出女性力量。”林离有些兴奋,这好像和杨花屋舍的女性疗愈主题很合得来。

    至少,主角性别都是女的嘛。

    只不过……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能有女官?”

    “大概是唐朝?”

    林离思考了一会儿,翻回自己以前做的笔记。东塘镇建造的第一栋建筑是东塘村的祠堂,始建于明朝,距今不过几百年。

    唐朝那时候,好像中原人还没有开始人口大迁移吧。

    也就是说,祖宗们还没搬过来。

    她不甘心地问:“你看到的这份史料,确定是讲东塘镇的?”

    “我看看……上塘是哪里?”

    果然不是。林离转瞬即逝的快乐像荷叶上的水珠,被人使劲压了下去,不留痕迹地消失。

    “上塘是东塘隔壁的一个小镇啦。东西上下,各有一塘。”和倪向东解释完,林离又接着啃资料了。

    几小时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倪向东饿得肚子咕咕叫,打算就近吃个饭,再回宿舍。他问林离要不要一起,林离摇摇头,转身就去了市档案馆。

    并赶在闭馆前,递了查阅函,顺利溜了进来。

    值守的保安一边充当她的背后灵,一边振振有词:“很少见你这么爱读书的。”

    林离啧啧嘴:“阿叔,我也是在打工呀。”

    越是高层级的史料,越难窥探普通人的冰山一角。到了市这一级,林离是变着法子也不能从白纸黑字里挖出“东塘村”三个字来。

    她唉声叹气地出了门。

    市档案馆不远处,有一条新开的网红消夜街。她打算去买一份热腾腾的炒冷面,先应付着填饱肚子,然后就回去镇里边休息。

    卖炒冷面的是一位面容白白净净的大叔。林离扫码付款时,蹦出来一个写着“瑞哥汽车美容”的头像,黑底黄字,很是醒目。

    透过大叔干净的指甲缝,林离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人白天洗车,晚上炒面。

    于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几米之外的陆淮。

    以及他身边,清丽脱俗的人影。

    她下意识躲开,却没躲成。

    梅馨月小步跑向了炒冷面摊位,陆淮跟在后头,一眼就认出了林离。

    蜷缩在摊位后面的林离。

    “你在这里干嘛?”

    —

    林离第一次接触暗物质这个概念,是在高中。

    物理老师说,所谓暗物质,就是你看不见摸不着却会影响你的东西。

    她没理解,既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暗物质凭什么能影响我?

    物理老师又说,宏观力学不适用于微观物理。

    林离“哦哦”两声表示理解。然后在下一次物理考试中,光荣地考了27分,为全班垫底。

    等到她深刻理解“暗物质”这个词,早已是不需要考物理的年纪。

    那时候,陆淮还是G大摄影协会的会员,常常带一帮师弟妹去户外摄影。

    林离注意到,他的朋友圈、微博,常常出现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女孩子名叫梅馨月,一头短发飒飒爽爽,眉目却比山涧清泉来得更清新。漂亮又有气质,是林离从头到脚都想要变成的样子。

    当时的林离,还不习惯压抑情绪,还会或明或暗地试探陆淮,今天是不是又帮梅馨月拍照啦,她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呀。

    陆淮总是在屏幕另一侧,严厉声明:这是工作,仅此而已。

    可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日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一起变成了她生命的暗物质。

    她曾经在夜深人静时,发疯般偷偷溜进围脖小号,默默窥探他们在异国他乡的亲密,暗自神伤。

    也曾经在日记本里写满“讨厌喜欢你”,然后烧为灰烬。

    后来的林离终于明白,所谓暗物质,即会让她自惭形秽、反刍自卑的人,也是会让她悲伤绝望、停止前进的人。

    她不得不承认,生命中的暗物质,是毒药,人们必须远离。

    所以,在陆淮出国一年后,她终于放下了他。

    而此刻,她生命的暗物质,却在卷土重来。

    梅馨月依旧是那么阳光开朗。她提着一袋新鲜出炉的炒冷面,看着角落里的二人,真心觉得有些好笑。

    “你俩玩一二三木头人?”

    陆淮望着脑袋靠在路灯柱子上,一脸装死的林离,双腿发愣,一时间不进也不退。

    梅馨月只得自己走到林离面前,友好地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自我介绍道:“你好呀,我叫梅馨月。”

    饶是林离再想当缩头乌龟也没用。

    大浪已经懂事地自己冲到面前。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她豁出去了。

    吵哄哄的网红街,林离力拔山河气盖世,声音盖过了所有人。

    她满怀热情,响亮地喊了一声,“嫂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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