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春雨降落时,林离帮陆淮申请了驻村第一书记的岗位。

    虽说在东塘镇工作的三年都算基层工作经验,但驻村第一书记的定位比较特别,属于村内“二把手”。林离查过,驻村结束后,能比她这种普通选调生多很多好政策,比如优先评职称、优先提行政级别之类的。

    反正也要干活,白赚个名声,不亏。

    她私下帮陆淮做了资料,递给人事部门。

    同时来竞聘的还有叶晓文。叶晓文本科985,硕士211,在校期间去海外做过交换生,还有一个富可敌村的前姐夫,林离曾经无数次怀疑陆淮将失手于此。

    没想到,何工还是把聘用证书交到了林离手上。

    “忙一天给忙忘了,记得带给你邻居。”

    林离怀抱着红本本,心情畅快地点了点头。

    陆淮一大早就和倪向东去县局办公室借电脑跑模型了。直到晚上九点钟,林离才看见他拖着疲惫的背影,一步一喘气地上楼。

    “陆淮!”林离远远地朝他挥手。

    陆淮已经倦怠到极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精神极了。他抬起头,望着站在楼上的人蹦得老高:“我在这里。”

    “你快上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陆淮一步四个台阶,凭着得天独厚的腿长优势火速爬楼。

    顾忌着门前的监控,林离打出“stop”的手势,让他在距彼此一米外的地方停住。

    “好了,现在就可以了,你先说吧。”

    “不,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你先说。”

    “你先说。”

    “不,你先说。”

    哎呀妈呀,谈个恋爱怎么两个人都变得那么叽叽歪歪。林离打心底有点鄙视自己。

    “好了好了,”最后是她下的决定,“我们一起说。”

    两人同时张口——

    “我被选上项目竞聘了!”

    “你被选上第一书记啦!”

    语气相同,字数相同,两人嘴里的“好消息”却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什么项目呀,他怎么没和我说过。

    林离正郁闷呢,却听见陆淮问:“什么第一书记呀,我没申请过啊。”

    林离扭过身,尽量不与他对视。她拿出平日里哄小孩的架势,半真半骗道:“这个呢,可能是有一些好心人,觉得你很适合这个岗位,就帮你主动竞争了。”

    “什么好心人这么爱多管闲事?”陆淮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子。他还是觉得空气太闷,顺手就打开了前两颗扣子。

    林离望着他luo露的一小块皮肤,心想这男人真是白得可以。嘴上却不甘于落个下风:“你不能这样曲解别人的好意,说不定她真的为你好呢?”

    “到底谁呀?”陆淮有些不耐烦了。

    “或是,是鄙人?”

    林离越说越心虚,最后一个字的音量轻得可以去月亮上弹棉花。

    陆淮看着他的口型,不可置信地重复:“B人?你不是说不能骂人吗?”

    “我说的是鄙人,鄙人!”林离急了,她的普通话哪有这么不标准!

    “所谓鄙人,就是一种自谦,那位多管闲事的好心人就是在下。”

    “哦,”陆淮顿时间恍然大悟,他走上前,掐了一把林离肉嘟嘟的左脸颊,语气故作暧昧:“也就是我可怜兮兮的女朋友,对吧?”

    —

    陆淮把从县里带回来的宵夜放去空气炸锅复热。

    林离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眼睛直直盯着陆淮脸上的两条粗眉毛。它们现在和炸锅的把手保持同一形态,蹙成了“L”字形。

    强压心底翻滚的思绪,她装作不在意地问:“这件事情,是不是让你很为难呀?”

    “两个任务撞在一起,在时间安排上,的确会比较困难,毕竟我在思考怎么同时把两件事做好。”陆淮说。

    他紧缩的眉头依旧没有放松。

    “要不,我们明天去把第一书记给辞了。文件上虽然写原则上不可以,但我看别的乡镇也有过临时换人的情况......”

    “不,我想试试。”

    空气炸锅发出“叮”的一声,小小的房间里荡漾着食物的香气。

    林离深吸了一口五香和八角的味道。

    陆淮继续说:“你帮我申请的任务,我想努力试试。半途而废也不是我的风格。”

    “好,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林离仰起头,仿佛化身世间最英勇的公主。

    接下来的一星期里,两人早出晚归。陆淮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项目竞聘上,林离帮他打下手,做些模型细化、后期修图之类的简单工作。

    任务如山来,睡意如山倒。一次性处理完十几张效果图后,林离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陆淮苦战许久之后才发觉宿舍里安静到可怕。他回头望,便看见蜷缩在角落单人椅上的小小身影。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然后轻置于床上,盖好被子。

    “谢谢你,我的公主。”

    方案提交那日,林离收到了一束蓝色风铃花,是陆淮送的答谢礼物。她嘴上说不用,心里却乐意得很,把花养在了阳台上阳光最好的地方。

    之所以不养在办公室,一来为了避嫌,二来是她内心的一点小执念。关于陆淮的一切,她都不想与人分享,仿佛只要沾染上别人的气息,这份感情就变得没那么纯粹。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都在紧张而忐忑地等待消息。直至某日,林离还在村里搞清明节日活动时,突然收到了陆淮的信息。

    ——搞砸了。

    望着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几个字,林离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正在手心揉搓的一块面团直直砸在地板上。

    旁边坐着的小孩看见了,争先恐后地捡起来,跑到水龙头冲了好久,才给会她。

    林离笑着接过,整张脸却呆呆的。

    —

    周六下午,林离好说歹说才把陆淮拉出去散散心。他们去了在H市重点高中一中附近的某条老巷子。

    林离轻车熟路地带他穿梭在弯弯绕绕的分叉里。陆淮一脸茫然,他心底虽然不是滋味,却不愿意打扰了身边人的兴致。

    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不快乐,那就够了。

    他的难过可不能拉上她。

    快走到市一中时,林离有些饿了,她在街边摆的小摊上随意买了几个肉包、菜包垫肚子。在背篓里数包子的大叔,略微看了她几眼,眼里便闪出光来。

    “哟,小姑娘,我认得你,你以前在一中读书的对不?”

    林离愣了愣,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以前是我妈摆摊的,她老人家腿不利落,我又失业了,现在子承母业。”面对失败,大叔的心态还真是坦荡。他指了指背后等待的陆淮,又问,“男朋友?”

    林离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真好真好。你后来考上了什么学校呀?”

    林离压低声音,偷偷告诉大叔:“我考上G大啦,我男朋友也是G大的。”

    离开前,大叔高高举起手,对着陆淮比了个“赞”。陆淮不明所以,他以为这也是风土人情的一种,于是也直起手来比赞。

    一中门口冷冷清清的。林离大着胆子求保安放他俩进去看看母校。保安见林离一脸恳切,说了两句注意纪律,不要打扰学生上课,便不再阻挠。

    陆淮弓着背穿过了矮矮的后门。

    一中校园很大。数十栋灰色教学楼整齐排列在中间,左侧是钟塔,右侧是偌大的人工湖。林离走过五六栋方盒子,才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操场。

    远处,传来郎朗读书声。

    “我觉得这应该是文科班,大下午还在念书。”

    陆淮不以为然,“文科生哪有这么死板,理科生不还得背生物知识,何况现在不分文理科了。”

    林离“哦”了一声,坐在水泥台阶来观察空旷的操场。

    绿色草坪,红色塑胶跑道,还有飘扬的窗台边的白色校服。

    眼前是激扬的青春,和有希望的未来。

    陆淮自以为理解了她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想通过他们,鼓励我。”

    “不是哦,我根本不是一中的学生,我鼓励你什么。”

    “啊?”他女朋友可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中考我考砸了,去了普通高中,但是挺不甘心的。所以我每周都来一中附近逛,想离自己初中时的梦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结果我和旁边的书店老板、卖小吃的阿姨都熟了,他们都以为我是一中的学生。”

    你知道我们刚刚走的巷子,叫什么名字吗?”

    陆淮摇摇头。

    “那条巷子呀,叫状元巷,是来一中的必经之路。所以呀,H市的人都说,走了状元巷,就读状元校,以后考哪里都是状元。”

    “我没读一中,但我是普中的状元呀。走着走着,我的谎话也成了真话。”

    “陆淮”,林离望着他,神情认真而恳切,“你的梦想近在眼前,不要放弃,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心里的状元。”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风很大,林离的手很冷,不知是因为难过的回忆,还是因为刺骨的风。

    望着她,陆淮突然就觉得心被剜了一块似的。

    他过去的生活颇为顺风顺水。从小到大,陆淮一路直升重点大学,可以说没有吃过败仗。哪怕是申请出国留学时小有波澜,却也顺其自然地解决了。

    直到就业,进入S市规划设计院,前些年躲过的困难阻碍便接踵而至,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爬不过坎。

    他可真是懦弱,一点失败就垂头丧气。

    现在,还要他喜欢的女孩剥开伤口来安慰他。

    陆淮用尽力气扯出一个笑容来:“谢谢你,我的笨蛋女朋友。不过,我本来就是G大艺术系的文科状元哦。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林离气得狠狠掐了一把他手臂。

    天边偷摸着出现了几缕俏皮的晚霞。

    不一会后,月亮探出头,月光在他们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回去的路上,陆淮拉着林离又走了一次状元巷。

    他在大叔的档口又买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包子装在塑料袋里,热气在袋中蒙蒙化雨。香气微微漫出来,飘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一切的一切,都如陆淮此刻的心情,温热且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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