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渝城的春天好像总是阴沉，没有日光。航空港这里的路总是在修，据说要在这里修两站的地铁，所以大路上的施工维持了好几个月。程晃不晓得怎么走，就在旁边跟着姜霰若即若离。他看到姜霰束起来的马尾，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后脖颈上有一颗小巧的痣。姜霰生得白而纤细，总是不苟言笑。
程晃想起第一次见她这个人，在篮球场上。国际班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女生们都会在新生球赛上加入各班的拉拉队，姜霰没有参加，但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成了个例，球场上的男生总往她那里看，程晃也跟着看。
那天比赛焦灼，要加一场延时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女生们给球场上的男生送水，围在自己面前的女生也有好几个，程晃看到她从观众席上起身漠然离去，好像对球场上的这些事毫不关心。她看起来总是很冷漠，淡淡的，好像这些事从来不会入她的眼一样。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问姜霰：“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转学啊？”
姜霰的回答和之前别无二致：“不想念国际高中了。”
程晃摸摸鼻子：“出国有什么不好吗？”
他读书不行，父母也是有意送他出国来着。这是从他小学起就给他就定下的路子，程晃乐得其中。让他念书高考读大学，还不如把他杀了算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不大，貌似不需要打伞，头顶的乌云也有要散的架势。他听见姜霰淡淡地回：“我家在这。”
程晃：“你家在这你也能出国啊！你这前小半辈子都跟爹妈待在一块，又不差这几年，以后也不是不回来了，出了国你也可以经常回来看家里人啊，现在特方便，你要是在什么小韩小日留学回来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
“不是。”姜霰摇摇头，指了指身后灰色的楼房，“我说我家在这。我到家了。”
长篇大论劝学被打断，程晃噎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灰色建筑。这幢楼是好像是这个小区年头最久的楼之一，六层，三个单元，凋敝而紧凑。一层用红色宋体歪歪扭扭地写了“棋牌室”三个字，大概是因为年头久远，这三个字已经有些褪色了。他收回视线来，看到姜霰沉静的眼睛，喉头有些哽住。
上国际高中的人家境应该都不差，姜霰看着也不像是很困难的那种女生。但是在这里，程晃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自以为是了。
他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姜霰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笑。程晃不知道她是在原谅他，还是没懂自己对不起什么。
棋牌室没有关门，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呼啦啦的有些吵。姜霰在一片嘈杂里开口：“我的书包。”
程晃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书包还挎在自己背上。他从来不背书包，在学校背最多的是健身包，提着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就去健身房了。姜霰的书包很沉，拎在手里有些分量。程晃递给她的时候在想，这么重的书包会不会把她的肩膀压下去？
姜霰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接过书包，温润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只轻轻地碰了那么一下。程晃心里有些发痒。他抿了抿唇，看着姜霰把双肩包提在手里，因为用力微微耸了一下肩膀，那里的校服也跟着鼓起一块。她太瘦了，程晃心想。
两人在单元门口要分别，姜霰转过身的时候，恰好漆黑的单元口有人走出来。看到程晃的面孔，那个人也有些差异。程晃是骑着山地自行车来的，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又长了张招摇的脸，看上去跟这里格格不入。
这人姜霰认识，是她的对门邻居，在接近10度的天气穿着吊带短裙，肩上披了一条起球的毯子，仿佛不觉得冷。有的时候母亲会跟她打个照面，但从不让她和邻居多接触和讲话，一来二去的姜霰也隐隐约约猜到她的工作。可在这阴冷逼仄的小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常有的事，所以邻里关系微妙又尴尬。
姜霰不知道喊她什么，邻里都喊她“艳”，或者“艳艳”，姜霰一开始不知道是哪个字，是“艳”还是“燕”，遇到了就喊一句“艳艳阿姨”，只知道白天见不到这女人，有时候会在一楼的棋牌室和小区的人们搓搓麻将。后来有一次她下楼，看到她穿着睡裙站在楼下，卷发随便拿抓夹抓起，手中夹了根烟，见她下楼，说是要寄快递填错了地址，喊姜霰帮忙在她的手机上操作。姜霰看到寄件人的名字，“许艳”，确定了她的名字。
许艳走出单元口，看到站着的二人，拿渝城话和她讲：“你今天下学早嘞，是不是你妈晚班啊？”
姜霰侧头看了一眼，眼尖地瞥到她手里的透明的垃圾袋。里面有两个打结的计生用品，啃剩的苹果核从松松垮垮的袋口伸出一枝棕褐色的果柄。她转过头，不甚自在地收回视线。
许艳从身边绕过去，到大概离单元口20米的地方扔垃圾。姜霰目送她走远了些，又看程晃，压低声音：“你还不走？”
程晃倚在山地自行车前，像耍赖似的：“我看你上楼呗。”
余光里，许艳走过来了。姜霰看到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然后笑着走过来，拍了她一把。程晃忙叫了一声：“姐。”
许艳笑着应了一声，又看看姜霰，没有说话，转身上楼了。
她走后，程晃问：“这是谁？”
“你不知道是谁打什么招呼？”姜霰觉得他莫名其妙。
程晃：“我看她过来拍了你一下，以为你们很熟。”
“只是和我是邻居而已。”姜霰说，“你也对她这么有礼貌吗？”
“我是怕碰到你的家人。”程晃无所谓地摊手，“上学期找你要微信，不是碰上你爸了吗。你不知道，我当时冷汗都冒出来了，怕他觉得我拱了他家白菜打断我的腿。”
姜霰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渐渐消散，好像没有雨滴了。程晃还在疑惑：“我说你家咋回事，是不是遇到啥事儿了，上回见你爸不是在开奥迪A8吗，放了个假你搬到这老破小地方来——”
姜霰没听进去，想起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程晃给她带的那杯奶茶。其实她不是很喜欢喝奶茶什么的，但程晃硬塞给她，没办法就接了。出于还人情的这个角度，姜霰发问：“你吃饭了吗？”
程晃愣了一下：“嗯？”
他反应过来是在问什么，摇头：“没有啊。”
姜霰平静地说：“我请你吃饭吧。”
渝城最出名的江湖菜就在有烟火气的小巷里，刚出炉的热炒冒着锅气。姜霰从小就在渝城长大，觉得渝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直率爽快。程晃也从小在渝城长大，与她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有长久地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姜霰点了三样小炒，又从公共区拿了干净碗筷，盛了米饭给他。菜上得很快，程晃也不挑剔，给啥吃啥，好像没什么公子毛病。
姜霰坐下来，有些抱歉：“对不起，你给我带了那么多次东西，我只能请你吃这个。”
程晃往嘴里扒拉米饭，就着小炒肉一起吃下去，拿餐巾纸揩了一把嘴上的油，抬眼回她：“没事啊，十六七的男的比狗好养活。”
姜霰被他逗笑了。
晚上家里还要做，她没吃几口饭就撂下了筷子。程晃很自来熟地说她浪费，拍着胸脯解决了桌上所有的小炒。他还说，十六七的男的胃比牛大。姜霰又被逗笑了。程晃看见她笑，停下筷子，有点认真地问她：“怎么样，我这个人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姜霰说：“自恋。”程晃点点头，一副不想否认的样子。他看上去总是很赖，有大把时间做一件小事，包括要她的微信。——姜霰最后还是给了，因为程晃在她扫码付款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幼稚地说：“你不加我微信我就不给你手机。”
“小学生。”姜霰咬牙切齿地骂。程晃仗着自己个子高，把她的手机高高举起。姜霰跳了两下发觉够不到，而且程晃还能顺手摸出自己的手机帮她把帐结了。——“程晃！”她气急败坏地喊，店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向他们两。
走出店门的时候夜幕低垂，天色不知不觉间黑了一半。程晃还了她手机，连同自己的微信号也一并给了，像在做什么买一赠一的活动，非要看着姜霰加自己的好友。然后他心满意足地通过，姜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程晃箍着，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挣了挣，提醒他：“你先放开。”
程晃低头，顺着自己的手掌看向她细细的手腕，不经意地捏着她的手腕晃了晃。姜霰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掌真的很大，能游刃有余地包裹得下自己的整个拳头。程晃盯着她的手腕若有所思，思考完了，形容握着他手腕的感觉——像捏着一把软掉的芦苇，稍微用点力就折了。
姜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瞪他：“钱后面转你。”
渝城的春天好像总是阴沉，没有日光。航空港这里的路总是在修，据说要在这里修两站的地铁，所以大路上的施工维持了好几个月。程晃不晓得怎么走，就在旁边跟着姜霰若即若离。他看到姜霰束起来的马尾，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后脖颈上有一颗小巧的痣。姜霰生得白而纤细，总是不苟言笑。
程晃想起第一次见她这个人，在篮球场上。国际班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女生们都会在新生球赛上加入各班的拉拉队，姜霰没有参加，但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成了个例，球场上的男生总往她那里看，程晃也跟着看。
那天比赛焦灼，要加一场延时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女生们给球场上的男生送水，围在自己面前的女生也有好几个，程晃看到她从观众席上起身漠然离去，好像对球场上的这些事毫不关心。她看起来总是很冷漠，淡淡的，好像这些事从来不会入她的眼一样。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问姜霰：“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转学啊？”
姜霰的回答和之前别无二致：“不想念国际高中了。”
程晃摸摸鼻子：“出国有什么不好吗？”
他读书不行，父母也是有意送他出国来着。这是从他小学起就给他就定下的路子，程晃乐得其中。让他念书高考读大学，还不如把他杀了算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不大，貌似不需要打伞，头顶的乌云也有要散的架势。他听见姜霰淡淡地回：“我家在这。”
程晃：“你家在这你也能出国啊！你这前小半辈子都跟爹妈待在一块，又不差这几年，以后也不是不回来了，出了国你也可以经常回来看家里人啊，现在特方便，你要是在什么小韩小日留学回来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
“不是。”姜霰摇摇头，指了指身后灰色的楼房，“我说我家在这。我到家了。”
长篇大论劝学被打断，程晃噎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灰色建筑。这幢楼是好像是这个小区年头最久的楼之一，六层，三个单元，凋敝而紧凑。一层用红色宋体歪歪扭扭地写了“棋牌室”三个字，大概是因为年头久远，这三个字已经有些褪色了。他收回视线来，看到姜霰沉静的眼睛，喉头有些哽住。
上国际高中的人家境应该都不差，姜霰看着也不像是很困难的那种女生。但是在这里，程晃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自以为是了。
他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姜霰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笑。程晃不知道她是在原谅他，还是没懂自己对不起什么。
棋牌室没有关门，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呼啦啦的有些吵。姜霰在一片嘈杂里开口：“我的书包。”
程晃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书包还挎在自己背上。他从来不背书包，在学校背最多的是健身包，提着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就去健身房了。姜霰的书包很沉，拎在手里有些分量。程晃递给她的时候在想，这么重的书包会不会把她的肩膀压下去？
姜霰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接过书包，温润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只轻轻地碰了那么一下。程晃心里有些发痒。他抿了抿唇，看着姜霰把双肩包提在手里，因为用力微微耸了一下肩膀，那里的校服也跟着鼓起一块。她太瘦了，程晃心想。
两人在单元门口要分别，姜霰转过身的时候，恰好漆黑的单元口有人走出来。看到程晃的面孔，那个人也有些差异。程晃是骑着山地自行车来的，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又长了张招摇的脸，看上去跟这里格格不入。
这人姜霰认识，是她的对门邻居，在接近10度的天气穿着吊带短裙，肩上披了一条起球的毯子，仿佛不觉得冷。有的时候母亲会跟她打个照面，但从不让她和邻居多接触和讲话，一来二去的姜霰也隐隐约约猜到她的工作。可在这阴冷逼仄的小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常有的事，所以邻里关系微妙又尴尬。
姜霰不知道喊她什么，邻里都喊她“艳”，或者“艳艳”，姜霰一开始不知道是哪个字，是“艳”还是“燕”，遇到了就喊一句“艳艳阿姨”，只知道白天见不到这女人，有时候会在一楼的棋牌室和小区的人们搓搓麻将。后来有一次她下楼，看到她穿着睡裙站在楼下，卷发随便拿抓夹抓起，手中夹了根烟，见她下楼，说是要寄快递填错了地址，喊姜霰帮忙在她的手机上操作。姜霰看到寄件人的名字，“许艳”，确定了她的名字。
许艳走出单元口，看到站着的二人，拿渝城话和她讲：“你今天下学早嘞，是不是你妈晚班啊？”
姜霰侧头看了一眼，眼尖地瞥到她手里的透明的垃圾袋。里面有两个打结的计生用品，啃剩的苹果核从松松垮垮的袋口伸出一枝棕褐色的果柄。她转过头，不甚自在地收回视线。
许艳从身边绕过去，到大概离单元口20米的地方扔垃圾。姜霰目送她走远了些，又看程晃，压低声音：“你还不走？”
程晃倚在山地自行车前，像耍赖似的：“我看你上楼呗。”
余光里，许艳走过来了。姜霰看到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然后笑着走过来，拍了她一把。程晃忙叫了一声：“姐。”
许艳笑着应了一声，又看看姜霰，没有说话，转身上楼了。
她走后，程晃问：“这是谁？”
“你不知道是谁打什么招呼？”姜霰觉得他莫名其妙。
程晃：“我看她过来拍了你一下，以为你们很熟。”
“只是和我是邻居而已。”姜霰说，“你也对她这么有礼貌吗？”
“我是怕碰到你的家人。”程晃无所谓地摊手，“上学期找你要微信，不是碰上你爸了吗。你不知道，我当时冷汗都冒出来了，怕他觉得我拱了他家白菜打断我的腿。”
姜霰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渐渐消散，好像没有雨滴了。程晃还在疑惑：“我说你家咋回事，是不是遇到啥事儿了，上回见你爸不是在开奥迪A8吗，放了个假你搬到这老破小地方来——”
姜霰没听进去，想起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程晃给她带的那杯奶茶。其实她不是很喜欢喝奶茶什么的，但程晃硬塞给她，没办法就接了。出于还人情的这个角度，姜霰发问：“你吃饭了吗？”
程晃愣了一下：“嗯？”
他反应过来是在问什么，摇头：“没有啊。”
姜霰平静地说：“我请你吃饭吧。”
渝城最出名的江湖菜就在有烟火气的小巷里，刚出炉的热炒冒着锅气。姜霰从小就在渝城长大，觉得渝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直率爽快。程晃也从小在渝城长大，与她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有长久地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姜霰点了三样小炒，又从公共区拿了干净碗筷，盛了米饭给他。菜上得很快，程晃也不挑剔，给啥吃啥，好像没什么公子毛病。
姜霰坐下来，有些抱歉：“对不起，你给我带了那么多次东西，我只能请你吃这个。”
程晃往嘴里扒拉米饭，就着小炒肉一起吃下去，拿餐巾纸揩了一把嘴上的油，抬眼回她：“没事啊，十六七的男的比狗好养活。”
姜霰被他逗笑了。
晚上家里还要做，她没吃几口饭就撂下了筷子。程晃很自来熟地说她浪费，拍着胸脯解决了桌上所有的小炒。他还说，十六七的男的胃比牛大。姜霰又被逗笑了。程晃看见她笑，停下筷子，有点认真地问她：“怎么样，我这个人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姜霰说：“自恋。”程晃点点头，一副不想否认的样子。他看上去总是很赖，有大把时间做一件小事，包括要她的微信。——姜霰最后还是给了，因为程晃在她扫码付款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幼稚地说：“你不加我微信我就不给你手机。”
“小学生。”姜霰咬牙切齿地骂。程晃仗着自己个子高，把她的手机高高举起。姜霰跳了两下发觉够不到，而且程晃还能顺手摸出自己的手机帮她把帐结了。——“程晃！”她气急败坏地喊，店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向他们两。
走出店门的时候夜幕低垂，天色不知不觉间黑了一半。程晃还了她手机，连同自己的微信号也一并给了，像在做什么买一赠一的活动，非要看着姜霰加自己的好友。然后他心满意足地通过，姜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程晃箍着，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挣了挣，提醒他：“你先放开。”
程晃低头，顺着自己的手掌看向她细细的手腕，不经意地捏着她的手腕晃了晃。姜霰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掌真的很大，能游刃有余地包裹得下自己的整个拳头。程晃盯着她的手腕若有所思，思考完了，形容握着他手腕的感觉——像捏着一把软掉的芦苇，稍微用点力就折了。
姜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瞪他：“钱后面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