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羽心下不适,但面上仍一副冷淡无表情的模样。

    “方大人不必担心,本王一向嘴严,不会将方大人的秘密说出去。”

    方烬大方承认,“不过是同僚相争罢了,倒让世子见笑。”

    言修羽眼眸一转,望着方烬,似乎在说“你把本王当傻子?”

    方烬只作没看见,仍坚持自己的解释。

    言修羽眯了眯眼,方烬整个人包裹在夜行衣中,与周围黑暗近乎融合,只露出一双眼深邃有神。

    他多次打听此人,都无果,她有瞒过自己的实力只为让一个柴良倒台?

    他若是相信方烬的解释,就是真的把自己当傻子。

    他是为了调查淮山黑衣人刺杀而来,他知道背后之人绝不是四皇子。

    方才听了个开头,他就确定两人目标不一致,只不过是巧合让他们在差不多的时辰相遇。

    他对官场倾轧不感兴趣,本欲走,却鬼使神差一般,想起了调查来的有关方烬的生平。

    幸得皇恩,功绩斐然。

    方才所听,有备而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好手段、好本事。

    看来薛义所言,也不全虚。

    至于动机…

    大顺朝的官员早已结党泛滥,官官相护。

    她似乎并不一样。

    也可能这本就是她计划的一环……不若试探一番。

    “本王没记错的话,方大人不日前才刚升任佥事吧,这么快就急着对付自己的顶头上峰,野心未免太大。”

    言修羽眸色暗沉,似一方徽墨在其中融散成团。

    “如此行事不像是陛下的吩咐,方大人高才,不知更看好哪位殿下呢?”

    方烬蹙眉,言修羽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自己用心不纯、受人指使?

    他听了半天墙角,就只想得到党争?

    也对,时风如此,本该操心黎明生计的京官们都陷入党争的怪圈中。

    他作为各方势力都要拉拢的异姓王世子,考虑自身处境、判断时局,理所应当。

    更何况,他们如今没什么交情,他将自己看作是权利的走狗不奇怪。

    方烬吐吸一口气。

    只要言修羽不从中作梗,随他如何想。

    方烬将软剑一收,用惯常不出错的笑脸平淡开口。

    “锦衣卫直属陛下,只遵皇命,只会为君分忧。”

    “世子殿下既然听到了董文清的招认,那下官是否别有用心,并不重要。”

    “更何况,”方烬拱手朝言修羽一礼,姿态恭顺,眼神里的不屑却直白得毫不掩饰,“如此烂败的上位者,本不该高坐神位。”

    明明方烬是笑着,言修羽却觉得与淮山的客套很不一样。

    不平满蕴,还有一些……失望?对谁?

    言修羽怔愣一瞬,在意识回笼前,只看见方烬转身,连她的告辞都没听到。

    不知为何他竟有开口解释什么的冲动,却也不知道具体如何说。

    犹豫之际,敏锐听到牢房门口有声响传来,言修羽迅速去看方烬。

    方烬定在原地屏息,很显然也听到了狱卒巡逻的动静。

    叫嚷声陡然传开,是发现了触墙而亡的囚犯,随即一阵杂乱脚步声,朝他们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动。

    方烬不再静待,利落拉着秦帆蹬墙借力上了房梁,揭开瓦片原路离去。

    言修羽反应也快,伸手捞起被方烬拍了一掌的薛义,紧跟其后。

    脚下火光渐明,房上却只看得到无边际的夜色。

    月光下屋顶远近错落、高低不平,已不见方烬身影。

    *

    翌日正午。

    广玉楼里间厢房。

    房中酒气熏人,水雾弥漫,嬉笑拍水声从屏风后传来。

    柴良面色绯红置于大木桶中,正和怀中几个新面孔的姑娘打闹。

    手下的站在外间布置酒席,眼神却频频往屏风上映出来的曼妙身姿上瞟。

    随着哗啦一声,几个衣衫轻薄的姑娘率先出来,手下的目光不由得黏住。

    正入神,却突然看见柴良被疤痕贯穿的脸从屏风后转出,连忙低头看地。

    柴良与怀里搂着的姑娘皆赤着脚,带出一地水渍。

    片刻后见柴良由姑娘们服侍开心了,手下才敢借倒酒凑上去。

    “柴指挥,”满满斟上一杯,“不日,董文清便要上路了。”

    柴良举杯的动作一顿,一口酒水下肚,才开口,“岭南那边,都打点好了吧?”

    “是。董文清过去依例先做苦役,等风头过去,再捞出来还能为指挥您效忠。”

    手下的捧起酒壶,为柴良续上。

    似有犹疑,手下的试探着开口,“柴指挥,现下人还在刑部狱中,是否真要他去岭南?”

    柴良将手中酒盏搁在案几上,转眸看向手下的,“你是说…斩草除根?”

    “是,”手下的轻声,“他毕竟知道得太多,真叫他去了岭南,天高皇帝远,是否还能为我们所用,不可预料啊!”

    柴良思索片刻,遂开口,“不必。在庐州时没有吐出什么不该说的,如今流放已成定局,今后再想说也无用了。”

    “董文清此人,胆小怕事,叫他多弄几万两便惶惶不安,还敢翻出什么花。”

    “倒是掠财有一套,靠着这一个长处被大人我提拔做了知州,享富贵久了的人是吃不了苦的,他定会老老实实听话。”

    柴良下巴高扬,得意大笑,“他一家子女眷还要靠我保着,他还能指望谁?”

    “方烬以为请旨打落董文清就能叫大人我束手无策吗?痴心妄想!”

    柴良面露恨意,方烬竟敢断他的财路。

    “不过你的担忧也有道理,待他上路那天,咱们去送送这位知州大人。”

    “是。”

    *

    夏季天亮得早,白日炎热,人们总是会格外珍惜夜晚凉爽的时光。

    京城宵禁晚,大街小巷各类商贩络绎不绝,加之大顺民风开放,寻常闺阁女子也可以自行出门。

    因此每晚京城主街上的人群总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多易生乱,京中皇家重地,治安格外严格,部门层级甚多,各司其职。

    如今主要负责京城护卫的官员,便是锦衣卫四品佥事。

    自方烬上任,宫内外巡防制度有所改良,人手被重新调派,更为合理不留漏洞。

    今夜轮到方烬带队,底下的千户百户们都提起十二分精神,眼神如猎鹰在人群中扫视。

    刚步入京城西最繁华地段,突然一阵喧闹骚乱从前方传来,锦衣卫中一个眼尖的高声喊道,“是广玉楼方向,有火光!”

    方烬神色一凝,快速朝身边一个千户交待几句,随后整队,疾步朝广玉楼跑去。

    拐角便见往日常有姑娘们揽客的街上人头攒动,嘈杂一片。

    今夜有风,那广玉楼已被火舌借力席卷而上,全木质的楼身几瞬之间便被熊熊烈火吞噬。

    楼外装点门面的彩缎成了助长火势的绝佳引线,飞檐处还有未被烧坏的铜铃叮当作响。

    铃声依旧轻灵,听在众人耳中非但再无一丝勾人,反而如催命符一般,叫人惊慌失措。

    方烬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哪知闪身过一巷口时,一瘦弱黑影从巷中扑出,直往方烬而去。

    方烬眼疾手快,刀鞘一横,那黑影一弹,滚倒在方烬脚下。

    却未喊痛,而是伸手抓住方烬的皂靴,嘴里不断央求着什么。

    方烬脚步微顿,仔细辨听,“求大人救救阿昭!求求大人!救救阿昭!她在广玉楼里面,我们…我们跑散了,她穿红色衣裳,大人快救救她!求求大人了!”

    方烬这才辨认出,原来扑出来的是一女子,可奇怪的是,衣衫品质尚佳,却有些破烂,露出来的肌肤遍布大片青紫伤痕。

    根据嘴里的话判断,应该是广玉楼的姑娘,受大火波及,人群慌乱,只跑出来一个。

    如此,就更不能耽搁了。

    落后一些的锦衣卫赶上,方烬伸手取来自己白日用以遮阳的披风,将姑娘罩住,并吩咐妥善看顾。

    转头往广玉楼奔去。

    方烬带着人刚到外围,便听有人高喊,“水桶!续上,快!”

    锦衣卫四散开,将看热闹的人群疏散至安全地带,并把广玉楼所处这条街前后左右全部封锁。

    行至内围,楼前已有一伙人在有序组织救火。

    方烬定睛一看,带头的正是薛义。

    薛义在此,那……

    果然,言修羽就站在不远处正看向她。

    方烬隔着数道人影与其点头招呼。

    旋即开口,吩咐跟来的锦衣卫接手现场,不过片刻,纷乱的局面便被控制下来。

    被救出来的人单独围在一块,方便清点人数。

    受伤的已有方烬带来的民间大夫先行救治。

    火势依旧可怖,此刻已燎到最顶上,焦黑浓烟滚滚,空中飘散着灰屑,遮蔽住整条街的天光。

    楼里仍不断有人进出。

    出的,是逃命的百姓,进的,是救火的火甲兵。

    方烬随手拦住一个逃出来的龟奴询问,“楼里有个叫阿昭的姑娘可跑出来了?”

    言修羽就在一旁,将这句问话听得清清楚楚,看见那龟奴摇头说不知,方烬反手又拉住一个,还是同样的问话。

    重复几次,语带急切。

    言修羽知道此刻想这些有点不合时宜,但念头冒出就如同春笋毫无预兆。

    原来方烬也好这口。

    她是在找自己相好的姑娘?

    姑娘叫阿昭?

    方烬一连问了好几个楼里跑出来的人,都说没看见,叫他们在外面看看,也说没有。

    直到最后一个管事打扮的,被方烬喊住,磕磕巴巴说了句,广玉楼没有叫阿昭的姑娘。

    方烬将人放走,心下生疑,难道是她误会了?那个拦住她求她救人的女子与其同伴阿昭不是广玉楼的姑娘?

    广玉楼出来的龟奴,都统一说不知道,管事更是说没有这个人。

    可那求救的女子将穿什么颜色衣裳、什么地点说得分明,不似作假。

    方烬回头在救出的那群人中飞快扫视,确实没有穿红色的姑娘。

    正在方烬打量时,那广玉楼管事跑到被救人群中一紫衣女子旁,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即紫衣女子一脸警惕朝方烬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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