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可妮斯没有注意到克洛克达尔是从何时起消失踪迹的。

    赌场「雨宴」一如既往地热闹经营着,显然克洛克达尔为之制定了一套完整而有序的运作模式,即便当家老板几个月未曾露面,这个充满铜臭与罪恶的建筑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居住在雨宴顶层的黛可妮斯,尽管每天早晚都会从这幢建筑的后门进进出出,也很久没再见到那家伙了。

    当然这里面有她主观避开的因素在,但是后来黛可妮斯发现,那家伙的办公室已经很久没再亮起过灯光。

    大概是出海了吧。

    端着盘子、游走在餐桌之间的黛可妮斯对此不甚在意,在最开始,她还因这个发现而倍感愉悦。

    不用担心会不会在走廊的下一个转角,看到那张鳄鱼脸,也不用再担心那家伙会不会再对她说出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又抬起了头,望向雨宴楼上某间豪华办公室的窗口。

    这样的动作,她在无意识之中,似乎做过很多次了。

    难道自己真的在乎那家伙吗?

    黛可妮斯沉默着陷入思考,然后在自我唾弃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个答案让她更加烦躁。

    自从上次接吻后,黛可妮斯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见到克洛克达尔,而这种情绪往往也会带来令人不适的尴尬感。

    这很奇怪,她忧心忡忡地和花臂大叔谈论此事。

    花臂大叔显得相当吃惊:“……这么多年了,你们居然才接吻?”不过关注点似乎不太对。

    “我过去只把他当作弟弟,一个常常闯下祸事、需要人费心照料的小拖油瓶弟弟。”

    黛可妮斯抓着自己的头发稍,试图将之打结。

    “虽然他现在看上去不需要我操心了,但这种感觉真的……试想一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突然对你表白,还接吻?”发丝在指尖打滑,她忍不住叹气一声,“你觉得呢?”

    花臂大叔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如果我的弟弟也像他那样帅气多金,那么我们之间会不止一个吻。”

    黛可妮斯:“……当我没说。”

    “这一次不一样了。那家伙也曾经消失过几回,不告而别的那种。我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最近……”她顿了一下,用非常不情愿的语气说,“我似乎真的在担心他。”

    “你一直如此。”花臂大叔微笑道,“初到餐厅时,你从来不关心外面的新闻,但当你同他出海一圈又回来后,每天早上送报鸥都会落到我们的甲板上。”

    黛可妮斯表示不赞同:“那只是我在识字,我要保持阅读量。”

    花臂大叔耸肩:“你明明会主动寻找关于他的报道。”

    黛可妮斯瞪他。

    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画面,紧闭的驾驶舱门外,流动的黄沙凝成一行字。

    「不用找我,很快回来。」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愤怒直冲头顶,血管一鼓一鼓地跳动。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驾驶,独自夜航,漫无目的,失去方向,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像潮水一样汹涌的愤怒……以及孤独感。

    ……她不喜欢不告而别。但这一次,也是她拒绝了对方的出海邀请。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黛可妮斯捂住额头,大拇指缓缓地在太阳穴按摩。

    难道不是那家伙设计让秃驴输掉餐厅,她迫不得已留在这里?是那家伙让「海上餐厅」四字失去了意义,他理应承受自己的愤怒。

    这一切显然是他的问题。

    是的,他应该的。

    黛可妮斯蓦地一笑:“……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想要亏欠我,他故意的。”她说,“谁让我是一个小肚鸡肠又睚眦必报的人呢?想让我记仇,可比爱上他简单多了。”

    “唔,”花臂大叔思索片刻,“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一种高效率的方式——在吸引你的注意力方面——就是听上去怪怪的。”

    “……明明很幼稚。”

    夜色已深,餐厅终于打烊。换掉侍者服,向伙伴们挥手告别,黛可妮斯走入寂静的街。

    大部分的灯光都已经暗淡下来,准备迎接夜晚温柔的睡神。鞋跟落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她漫不经心地数着自己的步数。

    穿过这一段安静而昏暗的街道,前方的光芒逐渐明亮起来。

    在黑暗中,即便是隔着一个街区,灯火通明的雨宴依旧是这一方天地间最夺目的建筑。

    她站在雨宴门口,抬起头,与屋顶之上的硕大鳄鱼雕塑四目相对。今天她没有绕到后门,而是选择直接从金碧辉煌的正门进入。

    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已经都记住了她的脸,她这个特殊的客人。

    不过此时此刻,雨宴正忙着处理另一种「特殊客人」。

    胆敢在雨宴大闹的客人。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旅客,输光了所有财富,连返回故乡的路费也一分不剩了。从狂赌的深渊中挣扎着想爬上来,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却被兜头而下的悔意拖住脚步,只能发出无济于事的怒吼。

    这样的闹剧每天都会在雨宴上演,只不过这次的主演比较有趣,是刚金盆洗手的海贼们,准备带着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财富回家乡养老。

    可惜在返乡的途中,走进了雨宴的大门。

    巨大的落差自然无法令人接受,愤怒的海贼们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却依旧保留着过去的武装和作风。当他们感到自己遭受了不公,就会选择用拳头来理论。

    而雨宴,恰好也很擅长这一点。

    海贼和警卫人员在大厅正中央发生了冲突,黛可妮斯默默绕了个大圈子,避开混乱的人群。

    “让你见笑了,黛可小姐。”为她引路的侍者女郎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请不必担心,我们会很快解决,不会让吵闹打扰到你的休息。”

    黛可妮斯却猛地上前,一手按在侍者女郎的后背上,带着她卧倒下去。

    侍者女郎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被一连串扫射在墙壁上的子弹吓得捂住嘴巴。

    看来沿着墙根走也不安全。黛可妮斯叹着气脱掉鞋子,早知道今天会出这种乱子,她怎么也不会选择穿高跟鞋。

    可惜了,她刚买的新鞋。只舍得在下班后才换上的光面漆皮细跟,在刚才的动作下已经蹭花了皮。

    拍拍侍者女郎的胳膊表示安慰,黛可妮斯光脚拎着鞋站起来,视线落在大厅中央。

    制造混乱的海贼们已经被制服,方才的开火不过是垂死挣扎。黛可妮斯搓了搓指尖,银光一闪而过。

    那些家伙被绳索牢牢捆住,不再需要她出手。

    可她的鞋子总得有个交代。

    走到垂头丧气的失败者面前,黛可妮斯蹲下来。

    “臭娘们,你想做什么……”

    为首的海贼话都没说完,就见她指尖捏着一枚骰子,按在了他的额头正中央。

    银光闪烁,女子将手拿开,他的额头上却永远地多了一个东西。

    “我也不知道能力可以生效多久。”黛可妮斯认真道,“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小礼物吧,没用的赌徒先生。”

    海贼目眦尽裂,双手被捆住无法动弹,只能一双眼睛拼命向上瞪着,瞪着那枚被缝在他的额头之上的骰子。

    不再理会身后人的怒骂,黛可妮斯打着呵欠转身离去。

    步入电梯轿厢,楼层慢慢上升,吵闹也远她而去。

    抵达顶层,透过落地窗的玻璃向下俯瞰,正好可以见到那群海贼被丢出大门的模样。

    至少一无所有时还能够找回清醒,总比那些心怀“再赢一局就都会回来了”的家伙要好多了。黛可妮斯移开视线。

    脚心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她沿着走廊继续前进。

    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与以往不同的细微变动。

    有一间书房的灯光,是亮起的。

    她想自己大概在那一瞬间就觉察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推开门,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克洛克达尔。

    举着文件的右手落到桌上,克洛克达尔的视线向下移动,在她外露的脚背上聚焦。

    微微一笑:“难怪,你的脚步声变了。”

    黛可妮斯一扬手,将拎着的高跟鞋砸到他的书桌上。

    克洛克达尔拿起一只鞋,端详片刻其上的划痕,遗憾摇头:“可惜我没有见到你穿着它的模样。”

    “你去哪儿了?”

    尽管桌上的灯光很柔和,但在黛可妮斯问出这句话时,克洛克达尔的眼睛却在一瞬间亮起来。

    将歪七扭八的两只鞋摆正,克洛克达尔笑着所问非所答:“没关系,我已经回来了。”伸手去拿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

    黛可妮斯瞅着他,瞅着他捏起雪茄送到嘴边的动作,冷不丁问:“你的左手呢?”

    克洛克达尔微微一顿。

    而黛可妮斯已经几步逼近,一把抓住他隐藏在衣袍之下的手臂,猛地举起。

    层层包裹的白色纱布,预示着一部分的人体组织,被丢失了。

    黛可妮斯有些发抖,视线左右移动着,似是在测量这条手臂突然丢失的长度,又似是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她紧紧攥着白色纱布的边缘:“……你的左手呢?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拿出来?”

    指尖银色光芒大作,比任何一次都要耀眼,她已经在解开他手上的纱布:“手……放在哪里了,拿出来。我可以缝上,这很简单……”

    “黛可。”

    克洛克达尔握住了她的指尖,制止了她的动作。黛可妮斯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

    “你的手……”

    “我把那东西输掉了。”他的声音很平和,“谢谢你愿意帮我,但是不用浪费你的能力了。”

    黛可妮斯置若罔闻,手下攥的更紧。伤口处愈加疼痛,克洛克达尔苦笑着掰开她的手指。

    她很顽固,死死抓着他手腕上的纱布,就像钻进精美花瓶的章鱼,说什么也不愿放弃,吸盘紧紧扒着瓶壁。

    “好久没见了,黛可。”

    “我想吻你。”克洛克达尔单手环住她,恳切地望着她,“我可以吻你吗?别管那只手了,求你。”

    黛可妮斯还是解开了全部的纱布,将他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断口处还没完全愈合,潦草的黑色手术缝合线清晰可见,褐黄色的脓液和半干的血痂混合在一起,横截口周边的皮肤发紧变深,伤口的糟糕程度和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那正好,我也该换药了。”

    克洛克达尔微微扭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医药箱:“……不如请你帮我?”

    他将消毒液塞进黛可妮斯手里,她手一抖,冰冷的液体洒出来,才略略找回意识。

    “……我该和你一起去的。”她的声音干涩嘶哑。

    消毒液浇在他的伤口上,如同火烧一般。他微微蹙眉,却在听见那句话的瞬间,猛地抬头。

    “和那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他说。

    碧绿色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往日里晶莹剔透的宝玉在此刻似乎变成了杯中清酒,波光流转荡漾,看的他心尖发颤。

    “输的人是我,我理应如此……不如说,没有让你见到我当时的不堪,真是太好了。”他语气轻松。

    她低下头,沉默着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又一圈一圈地裹上无菌纱布。伤口已经被缝合,她的能力无处作用。

    克洛克达尔垂眸看着她的头顶,柔顺的赤色发丝沿着肩颈垂落,挡住了她的面庞,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白色的鼻尖。

    他忍不住靠近她,嘴唇凑过去,慢慢说话。

    “那感觉很痛,”他平静道,“我想要你吻我。”

    于是他再度见到她美丽的眼眸。带着消毒液味道的手指微凉,落在他的脸颊上。

    “……总在乱来。”

    眸中流转的碧色似是至醇美酒,他迫不及待想要一品芳泽。

    “别管那只该死的手了,”他说,“黛可,我在请求你的允许。”

    她总算凑近他了,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吹拂,落在他的面庞上,吹得他心中痒意泛滥。

    像是恩赐一般,还有她温柔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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