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
“推进城，那是一个怎样的监狱？”
闻言，坐在餐桌前的海军将领发出一声轻笑。
“美丽的女士，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恐怖地狱的模样的。”
见这个话题足以引起面前女性的兴趣，海军将领停下手中的刀叉，搜肠刮肚地讲述他对推进城的所有了解。
“我曾经将犯人押解到那里，”他说，“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严防死守，就连苍蝇也飞不出来。哪怕站在推进城的大门之外，也能听到囚徒们不绝于耳的惨叫声，那种感觉，光是回忆一下都觉得恐怖至极。”
他夸张地抖动一下肩膀，恰到好处地将胸前闪亮的勋章展露出来，希望能引起对方的关注。
只可惜女性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依旧在追问大监狱的情况。
“所有的犯人都会被押送到哪里吗？比如被抓住的海贼？”
“——当然。无论是多么穷凶极恶的海贼抑或是罪犯，一旦踏入推进城，就再也见不到头顶的太阳啦！可以说，推进城光是呆在那里，就足以震慑整片海域的邪恶……”
“诶…这么厉害吗？”
女子似笑非笑，用手托住下巴，唇边的弧度很淡，却令对面的海军看直了眼睛，连话说到一半都忘了该说什么。
“那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逃脱，对吗？”
海军开始结巴：“当、当然……”
女子笑了笑，站起身来：“听上去真是可靠。很高兴和你聊天，准将。你要的红酒已经为你打开了，别忘了到前台结账。”
那笑容看得海军晕乎乎的，下意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门后，他才傻笑着将视线落回面前的餐桌。
桌上精致的红酒瓶，以及上面标签的价格，让他呆了一呆。
“等一下，这么贵的红酒？！这真是我点的？！老天，我可付不起——”
然而红酒已经被开启了，也的的确确被他喝到嘴里了。当这位海军冲到前台想要理论时，迎接他的是几个壮汉凶神恶煞的嘴脸。
壮汉们目露凶光：“怎么，有人想赖账？”
“等一下，这肯定是误会了！”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冲到双方中间，楚楚可怜道，“这位先生是优秀的海军准将，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低素质的行为？更何况，他挑选红酒的品味这样好，就连品酒时的风姿也是优雅至极，我不允许你们随便诬陷这位先生！”
想要理论一番的海军将领，还未骂出口的脏字胎死腹中，梗着脖子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最后花光了本月的所有津贴，支付了账单。直到他抱着红酒瓶到站下车，也没能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
“还是这么心狠手辣啊，小黛可。”
秃驴老板数着票子，甚是满意。
黛可妮斯冷笑：“最烦自视甚高的白痴，尤其是海军。”
列车抵达终点站七水之都，乘客们陆续下车，长长的车厢变得安静而空空荡荡。
黛可妮斯等人开始收拾餐厅，帮主厨大人一同准备员工餐。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时，车厢门口也传来了惊喜的尖叫声。
“我们来得正好，是不是呀？”
跳进车厢的人，是七水之都车站的站长，可可罗老太婆，以及她的孙女蒂姆妮，还有一只会喵喵叫的兔子。
自打饱餐一顿正式开始在海上列车营业后，可可罗老太婆就很丝滑地蹭上了饭，过了几年，她年幼的孙女也加入了蹭饭的队伍。
什锦蔬菜烩饭，表面浇上几勺酱肉块满满的肉汁，简直香得让人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下肚去。
黛可妮斯花了几分钟，才将视线从一旁的报纸上挪开，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拌饭，送入口中。
即便那份报纸都快被她翻烂了。就连报纸首版，醒目加粗的黑体字「阿拉巴斯坦的天大阴谋，七武海克洛克达尔……」也变得有些褪色。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早也知晓了这个发生在几天前的大事件，并默契地都没有在黛可妮斯面前提起过相关话题。
为什么，怕她会因此难过吗？
黛可妮斯当然觉察到了身边不一样的气氛，她对此其实不以为意。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就应该早早地做好了阴谋败露的准备。
不过以她所见，估计克洛克达尔那个狂傲自大的家伙，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失败吧。
一辈子追求挑战白胡子的男人，最后居然被刚出海不久的年轻少年击败，真想知道克洛克达尔当时的脸色是怎样的，一定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吧。
“黛可大姐姐，你在看什么？”
小女孩蒂姆妮好奇地将脑袋探过来，试图分辨报纸上的印刷铅字。
“被关入了推进城……喂奶奶，推进城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我们列车的停靠站呢！”
黛可妮斯忍不住笑了一下。桌上众人突然沉默，连咀嚼声都放缓了。
“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哦。”她笑着说。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家伙了。
真是可恶，克洛克达尔。
黛可妮斯继续吃掉自己餐盘中的饭菜。
虽然之前说过，暂时不想要见到对方的话语，但要是一辈子都再不相见的话，可不是她想要的啊。
谁知道那家伙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真是可恶。
……这下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视线向窗外眺望，一侧是七水之都的车站，砖石砌成的站台底部生着藤壶，另一侧则是正在迎接落日的海平面，天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情平静的淡橘色，在荡漾的海面上映出细碎的微光。
是很常见的景色，自从她来到七水之都，绝大多数的日子都长成这副模样，美丽又日常。
过去几年，在这样的日常里，她一边工作，一边在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有一个在心底会暗中思念牵挂的人，正在这片大海的某个角落里，不遗余力地筹划他的阴谋。
这个会让人微微一笑的认知，一直让她感到放心与轻松。现在这种放松感消失了，却多了一种「果然会变成这样啊」的感慨。
起身收拾餐盘时，她再次无意识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有些恍惚道：“天色是不是，黑得快些了？现在才几点啊……”
可是再舍不得晚霞，夕阳也会落下去。
只有喷气的海上列车在车站之间往返，日复一日的工作还要继续。
偶尔她会来到属于自己的小小仓库里，见一见自己的老伙伴。
“谢谢你，阿斯巴古先生，整座七水之都，只有你给出的维护价格是最公道的。”
刚刚上过一层蜡的木质船舱光可鉴人，她站在船头握着船舵，短暂地回忆起过去的航海时光。
比如她第一次得到这艘「黑隼号」的时光。
“并非公道，而是员工价。”阿斯巴古还是一副没有任何起伏的平缓嗓音，“黛可小姐在海上列车从业多年，虽然惹怒过众多客户，但没有功劳也多少有一些苦劳吧，大概。”
黛可妮斯冷哼一声：“真是感谢你的仁慈啊，该死的会社长。”
“嘛，别的不说，这艘小船可真是靓哦。”可可罗婆婆转着圈圈从船舱内晃出来，“虽说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了，但在设计和制造上却是丝毫没有马虎，嘛，看得出来小黛可你对它的维护还是比较上心的……”
“不过嘛，为啥没有见过你驾船出海呢？”
黛可妮斯愣了一下：“……是吗？”
这样一想，似乎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海了。
在海上列车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阿斯巴古就为他们四人准备了在七水之都的住所，从此大家算是正式有了落脚之地。
即便还保留着定期维护船只的习惯，但黛可妮斯的确已经记不起上一次驾驶「黑隼号」的日期，反倒是第一次踏上甲板的记忆变得愈发鲜明。
她听有人说，开始回忆过去就代表着和青春告别。
到了她这个年纪，当然不会再腆着脸皮说任何关于青春的话题，却也明白，自己会理所当然地因此怅然若失。
可可罗婆婆扯着嗓子大笑：“嘛哈哈——一看就是海上列车的波浪不能满足你喽，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我说，小姑娘你需要出个海啦！船只会带你明白一切的！”
这跟驾船出海有什么关系？黛可妮斯表示不能理解，不过一般也很少有人能理解可可罗婆婆说的话，就算是阿斯巴古也一样。
但是日子还是会一天天过去。
又是一年的狂欢节，饱餐一顿的四人已经完全融入这个节日，可以开开心心堂而皇之地翘班旷工，就算一整条列车的客户都会因此饿肚子，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责怪。
毕竟，那可是狂欢节。狂欢节怎么能上班呢？于是搭乘海上列车的旅客们，也习惯了在狂欢节期间，自己携带便当。
黛可妮斯挑了只面具戴在脸上，驾驶着布鲁小船在城市水道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她对那只棕色的布鲁说「请带我随便转转吧」，那只布鲁开心地打个响鼻，开始横冲直撞的狂奔，几乎要撞飞沿途所有人和船。
事实上她也的确撞飞了沿途所有船。
不过她并没有制止这只可爱的布鲁，毕竟小布鲁只是想带自己去玩一玩，小布鲁能有什么错呢？
而她也只是单纯地想在水道里飙船而已，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拜托，现在可是狂欢节诶，她又有什么错？
一手死命抓着船帮，一手死命捂着面具，浑身被飞溅的河水浇透的黛可妮斯如是想。
“天哪，那只布鲁是不是发疯了？等一下！上面还有一位可怜的LADY——不要怕，让本骑士来解救尊贵的LADY——”
男子的声线本该是低沉的，却在喊出呼声的瞬间听上去像个不正经的流氓。
黛可妮斯一抬头，见到某个金色头发的身影一跃而起，正向她奔来，似乎认为她陷入了困境。
才不要，她玩碰碰车玩得正上瘾，多管闲事先生。
金发男子已经接近她，并满脸担忧地伸出手，见到黛可妮斯也即将手臂搭在他的胳膊上，那张脸上不禁多了一丝兴奋之情。
“不好意思，MR.多管闲事，请不要打扰我。”
黛可妮斯一翻手抓住他的手臂，一用力将他往身后扯去，金发男子未曾设防，直接被她甩入水中。
“啊，山治落水了。”
“没关系，那家伙自找的。”
“不用管他，他又不是不会游泳……等一下，路飞？！为什么你这个能力者要跳下水啊！！”
不知道为什么旁边船上的一行人突然大呼小叫地骚动起来，而黛可妮斯的布鲁也在刚才金发男子的动作下停下来。
虽然还没尽兴，但黛可妮斯还是拍拍布鲁的脑袋，将水水肉喂给它吃：“谢谢你，下次还找你。”
布鲁很高兴，黛可妮斯很高兴，一旁的几人似乎不太高兴。
金发男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岸，顺便将手里的另一个少年砸在岸上：“老子这双手是为了拯救LADY而存在的啊，不是为了某个笨蛋能力者啊混账！！”
某个旱鸭子少年，一边从嘴里吐水一边艰难道：“对、对捂起……”
橘色头发的女生暴跳如雷：“你们这些家伙——能不能正经一点，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干——”
突然留意到身旁的红发女性，娜美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干嘛啦，面具大姐？！为什么要在城市里乱开船啊？！”
戴着夸张面具的黛可妮斯歪着头，正在拧发梢上的水滴：“因为，今天是狂欢节啊。”
“哈——？！”
“啊，LADY淋湿了……毛巾、毛巾在哪里……”
金发男子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行李，一边面红耳赤地偷看黛可妮斯淋湿的衣服，碎碎念着移开视线：“这对LADY来说太不礼貌了……”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偷看。
黛可妮斯沉默片刻，说：“顺着这条水道继续向上，路过三个岔路口，就是这里最大的当铺。”
“诶，啊，谢谢……”橘色头发的女生愣了一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当铺……”
还用问吗？这一行人浑身上下的海贼味道都要化成实质了，更别说那个被橘发女生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裹，一看就是准备拿去当掉的宝藏。如果是单纯为了旅游来到这里，不会连当地的习俗都不清楚，也根本不必携带如此多的财宝。
大概是为了购买海盗船的吧。
但要说最要紧的是——
黛可妮斯将视线落在旱鸭子少年脑后的草帽上。
“你们打败了克洛克达尔，是不是？”
一时间，几人倒抽一口冷气。橘发女生抱着包裹往后退了几步，金发男子隐隐做出防御动作，警惕地盯着黛可妮斯，只有那个还躺在地上吐水的少年，哼哼唧唧地回了句：
“诶，你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吗……”
“笨蛋路飞！”橘发女生小声地恼怒道，“该不会是伪装的海军吧……或者说，是巴洛克工作社的残党？”
真是巧遇。
黛可妮斯垂着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将视线落在少年的脸上。
一张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的脸蛋。
是大海会喜欢的脸蛋。
黛可妮斯笑了：“真想知道那家伙被你打败时，脸上的表情啊。”
“诶，什么情况……”橘发女生小声嘀咕，而那个旱鸭子少年已经摸着草帽跳起来，冲着黛可妮斯爽朗一笑。
“那个混账吗，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奇怪。”
少年的笑容单纯又不加掩饰，比见到金钱的秃头老板露出的笑容还要真诚百十倍。
怎么感觉克洛克达尔输得更彻底了。
黛可妮斯：“为了感谢你们打败了克洛克达尔，我想请你们吃饭，七水之都的特色菜肴，想尝尝吗？”
“诶，真的吗？我想吃肉！”
“LADY居然要请我们吃饭吗！！”
“喂喂，给我等一下啊！”橘发女生连忙拽住两个同伴，小声道，“不要就这么轻信路人啊，万一她是敌人呢……”
但事实证明，她的忧虑在肉面前不值一提，因为片刻后，她的船长已经带着大家，坐在餐厅里大快朵颐。
“是黛可女士？在狂欢节上交到了新的朋友吗？”
餐厅侍者向黛可妮斯打招呼。
自从开始在海上列车营业，黛可妮斯也认识了不少七水之都的餐厅经营者，当然，是被迫跟着主厨大人一起学习当地特色菜品的过程中认识的。
黛可妮斯摘下面具，身上还披着名为山治的金发男子提供的西装外套，笑了笑：“是啊，几个新认识的小朋友。对了，麻烦你帮我拿块毛巾好吗？我的头发淋湿了。”
看到她的脸，一旁的山治顿时变成心心眼：“天哪，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耀眼的LADY……”
“难道又去飙船了吗？”侍者无奈道，“我看你最好还是换身衣服吧，可以用我们的更衣室，那里应该还有干净的备用员工服。”
换了身员工衬衣出来后，黛可妮斯重新坐回餐桌前。
大概是在这期间，娜美向餐厅侍者打听了关于她的消息，此时对她的警惕似乎降低了一些。
娜美：“刚刚可能是我误解了，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为什么会突然的请我们吃饭——啊，饭菜真的很好吃，谢谢你——难道黛可女士你也曾经与克洛克达尔有仇吗？”
黛可妮斯端起一杯果汁：“有仇倒是算不上啦，恰恰相反，我很喜欢他哦。”
娜美的动作顿时僵硬起来，仿佛盘中的饭菜含着剧毒：“那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笨蛋啊，我一直都很期待有人能把他揍一顿。”
女生脸上的表情让黛可妮斯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要在意啦，只是一顿正常的饭菜。”
路飞：“诶娜美你怎么不吃了，是吃饱了吗？那可以给我了吗？”
很奇怪，前一段时间心里那种莫名的郁结似乎一扫而空了。就连黛可妮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对着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朋友露出丝毫不符合形象的大笑。
她很清楚，这一行人是导致克洛克达尔被关入推进城的直接原因，但她对他们并无半分怨恨或是愤怒。
转身去结了账，黛可妮斯对草帽一伙挥手告别，畅快地笑：“就此再见啦，好好享受七水之都吧。”
出门的时候，她没有再带上面具，穿过一群群头戴面具还在享受狂欢节的热闹人群，她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将自己扔到床上，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是因为什么呢，她在为何激动？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太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房间的另一侧墙壁上，缓缓移动，缓缓西斜，缓缓变暗，直到夜色彻底降临。
屋外街上的喧闹声也逐渐弱下来。隔壁公寓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汤姆大叔和主厨大人回来了吧。
她依旧没有起身点灯，而是放任自己继续躺在黑暗中。
心脏依旧蓬勃跳动。
她终于叹了口气，旋即笑起来，从床上一跃而起。
想要驾船出海。
想要闻到海浪的味道。
公寓的地下室便是停放「黑隼号」的半水式仓库，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一路噔噔噔冲进仓库。
听到动静，汤姆大叔的嗓音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出来：“等等，那是什么声音？不会是小黛可想出海转一转吧？现在吗？可是算算日子，「水之诸神」快要来了吧，现在出海会不会太危险了？”
黛可妮斯大笑，高声道：“我死不了的，别担心。”
没有再踌躇，黛可妮斯拉起仓库门，收起栅栏，直接驾船顺水而下，没过多久便抵达了七水之都的出海口。
她拉起风帆，将脑后的头发高高束起。
“话说回来，似乎船上一点补给品也没有准备……算了。”
如果是二十余岁的自己见到现在的她，大概会因这毫无准备而冒冒失失的出海行动大翻白眼吧。
但她现在的心情，却离奇地轻松。
海风穿堂而过，鼓起她的衣衫，丰富的水汽被扬起，她一瞬间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又好像已经乘风而起，置身空中。
后方的天空已经阴沉沉地压下来，风暴潮「水之诸神」即将袭来，她想自己大概是要和诸神赛跑了。
全船的马力开到最足，她和船像一只迅捷的海燕，顺着猛烈的海风疾驰，狂奔，急若流星。
风暴潮就在她的身后。船翻人亡的危险如影随形，紧随身后，她的嘴边的弧度却一点点加深。
她放声呐喊，声音被波涛声和风声淹没，听不到一丝一毫自己的声音，她却依然大笑，直到咽喉反馈出近乎撕裂的哑意。
飞跃漩涡，穿过波涛，暴雨如注，打得脸蛋生疼，仍是未能冷却她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想自己大概是要疯掉了。
可是这种心情，好快乐，她难以形容。
船舱里的小电话虫再度尖叫起来，她一把抓过，听声音有点像是主厨大人，但耳边太吵了，她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扯着嗓子喊：“没事的——我又没有去杀人放火——”虽说这种事她之前也没少做。
*
风暴潮过后的第二天，晴空万里，过于灿烂的阳光甚至让人有些不适应。
众人齐齐瞪着桌前狼吞虎咽的黛可妮斯，气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嘛，”黛可妮斯无辜地咀嚼着，“我只是太饿了好吗，毕竟好几顿饭没吃上了。”
“怎么不吃死你？”汤姆大叔用食指戳她的脑门，“这样你就不会在风暴潮中死无葬身之地了，至少我们还能替你收尸！”
“哎呀，我就知道大家最好啦，我好感动。”黛可妮斯拍掉汤姆大叔的手，假惺惺捂脸委屈道，“人家只是太无聊了嘛，你们一定会原谅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对吧？”
秃驴老板暴跳如雷：“不准再像个小孩一样嗲着嗓子撒娇！你以为你多大了……喂，炒饭还没好吗？”
主厨大人沉着脸将刚炒好的饭摆上来。黛可妮斯坏笑着一把将餐盘环住。
“那能咋办呢？”她边吃边说，“我再也不会了，所以不要生气了，好吧。”
“信你就有鬼了！”
在这次的夜航后，她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
接受了这样的未来，可以在一成不变的日常和偶尔邂逅的奇遇中，平淡但有趣地度过生命的未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
后来的某一天，有两个消息震撼了整片大海。
海上最强的男人，白胡子战死。
铜墙铁壁的推进城，被从内攻破，大量囚犯越狱。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没有时间再为昨天的事情发表感慨了，因为那已经属于旧时代。
现在他们需要去开拓全新的未知。
黛可妮斯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激昂澎湃的开拓者，她只是坐在影像虫前，直到整场战争结束。
她的恩人死了。
她的故人重返人间了。
强烈的不真实感让她头重脚轻，甚至在站起身时眼前一片漆黑，她连忙扶住墙壁，防止自己摔倒。
这两件事情，她甚至都不曾在脑海中预演过。
不知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直到身着西装的身影，矗立在站台上时，她还是未能从虚幻中脱身而出。
熟悉的雪茄味道萦绕鼻尖，那身影径直在餐桌前坐下，将雨伞收起，靠在一旁。
“番茄肉酱意面，还有红酒。”
黛可妮斯眼神缓缓落在那人身上，系在脖间的领带，随手搭在座位上的皮毛大衣，还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弯钩。
“雨有点大，真让人不舒服。”那人说，“好在列车准时到站了。”
“克洛克达尔。”
黛可妮斯如实念出对方的姓名。
那人笑了笑，伸手磕掉雪茄的烟灰。
“我以为你我的重逢时刻将会更加动人，”他说，“是的，我已经设想过很多情形了，在推进城的时候，在那个无聊又作呕的地方，我总是会想……”
“但你的表情看上去，就仿佛我会被永远困在那里，是吗？”
黛可妮斯没有说话。
今天天气不好，搭乘海上列车的客户也寥寥无几，空荡荡的餐车里只坐着这个家伙，以及另一个和他一同上车的男性，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太过于空旷，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
捏着餐盘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隐隐发白，黛可妮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坐在影像虫的投影面前，也许那天的直播是完全虚构的，却从未停止过向外发射信号，她被动地接受着，连关闭电源的按钮也找不到。
桌前的家伙笑着，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拢到自己面前。
“别露出一副我已经死掉的表情，好吗？”
他掰开她的手指，接过餐盘放在桌面上，又展开她的手，捧到唇边慢慢吻着。
“听好了，黛可，我现在要说出一个可能会被你拒绝的提议。”
“我要和后面那家伙一起进入新世界，你知道的，伟大航路的后半段，还在等待我的光临。你和我一起来吧，拒绝我也没关系，这次我会用更强硬的手段带走你，比如直接抱走你？”
他的笑容很淡很惬意，让人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任何阴谋诡计，他的话语里也不带任何的威胁意，只是一种单纯的阐述。
“或者我会将你和那三个老头一起抓走，这次我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你别想着离开了，你必须要和我一同出发了，必须要见证新世界的一切了。”
“海上列车当然很好，但我知道，你早厌烦了沿着轨道的条条框框来回往返，这样的你，就算不断前进，还不是在原地打转吗？虽说你现在这副转晕后的模样也足够迷人了……”
他的呼吸吹拂在手心，黛可妮斯忍不住将手掌覆盖在他的侧脸，这样的动作，看上去似乎对方是极为依恋，可那眼底不容置喙的势在必得却表明，他不会再被动等待。
她缓缓地深呼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一天，你站在白胡子老爹面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克洛克达尔仰望着她，目光逐渐凝结起来。
“我知道他不会死在我手下，”他平静地说，“但儿子的背叛，会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坐在后面的男人开始不耐烦，若有似无的杀气已经放出来。
留意到黛可妮斯的视线，克洛克达尔笑着抚摸她的后脊，安抚道：“没事的，那家伙只是饿了。”
“他是谁？”
“是我工作社的前手下，我需要人手，所以他就来了。”
被黛可妮斯打量的目光弄得有点不适，名为达兹的杀手终于开口道：“只是很无聊，而他恰好问了一句罢了——所以意面呢？”
黛可妮斯抓住了克洛克达尔不规矩的手，狠狠掐了一下。
白胡子曾经是这家伙追逐的目标，但现在看来，目标的消失，似乎也改变了他。
不，也许改变并不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总之，现在的克洛克达尔，已经……
黛可妮斯从他怀里退出去。
“饭菜很快就来。但我可不觉得，阿斯巴古先生会批准「饱餐一顿」的辞职请求，再怎么说，挖墙脚的行为也太可耻了，社长。”
克洛克达尔将雪茄送至唇边，那点火光在空中晃动了一下。
“对此，我不赞同。”
他笑道：“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们同意的。”
闻言，坐在餐桌前的海军将领发出一声轻笑。
“美丽的女士，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恐怖地狱的模样的。”
见这个话题足以引起面前女性的兴趣，海军将领停下手中的刀叉，搜肠刮肚地讲述他对推进城的所有了解。
“我曾经将犯人押解到那里，”他说，“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严防死守，就连苍蝇也飞不出来。哪怕站在推进城的大门之外，也能听到囚徒们不绝于耳的惨叫声，那种感觉，光是回忆一下都觉得恐怖至极。”
他夸张地抖动一下肩膀，恰到好处地将胸前闪亮的勋章展露出来，希望能引起对方的关注。
只可惜女性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依旧在追问大监狱的情况。
“所有的犯人都会被押送到哪里吗？比如被抓住的海贼？”
“——当然。无论是多么穷凶极恶的海贼抑或是罪犯，一旦踏入推进城，就再也见不到头顶的太阳啦！可以说，推进城光是呆在那里，就足以震慑整片海域的邪恶……”
“诶…这么厉害吗？”
女子似笑非笑，用手托住下巴，唇边的弧度很淡，却令对面的海军看直了眼睛，连话说到一半都忘了该说什么。
“那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逃脱，对吗？”
海军开始结巴：“当、当然……”
女子笑了笑，站起身来：“听上去真是可靠。很高兴和你聊天，准将。你要的红酒已经为你打开了，别忘了到前台结账。”
那笑容看得海军晕乎乎的，下意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门后，他才傻笑着将视线落回面前的餐桌。
桌上精致的红酒瓶，以及上面标签的价格，让他呆了一呆。
“等一下，这么贵的红酒？！这真是我点的？！老天，我可付不起——”
然而红酒已经被开启了，也的的确确被他喝到嘴里了。当这位海军冲到前台想要理论时，迎接他的是几个壮汉凶神恶煞的嘴脸。
壮汉们目露凶光：“怎么，有人想赖账？”
“等一下，这肯定是误会了！”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冲到双方中间，楚楚可怜道，“这位先生是优秀的海军准将，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低素质的行为？更何况，他挑选红酒的品味这样好，就连品酒时的风姿也是优雅至极，我不允许你们随便诬陷这位先生！”
想要理论一番的海军将领，还未骂出口的脏字胎死腹中，梗着脖子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最后花光了本月的所有津贴，支付了账单。直到他抱着红酒瓶到站下车，也没能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
“还是这么心狠手辣啊，小黛可。”
秃驴老板数着票子，甚是满意。
黛可妮斯冷笑：“最烦自视甚高的白痴，尤其是海军。”
列车抵达终点站七水之都，乘客们陆续下车，长长的车厢变得安静而空空荡荡。
黛可妮斯等人开始收拾餐厅，帮主厨大人一同准备员工餐。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时，车厢门口也传来了惊喜的尖叫声。
“我们来得正好，是不是呀？”
跳进车厢的人，是七水之都车站的站长，可可罗老太婆，以及她的孙女蒂姆妮，还有一只会喵喵叫的兔子。
自打饱餐一顿正式开始在海上列车营业后，可可罗老太婆就很丝滑地蹭上了饭，过了几年，她年幼的孙女也加入了蹭饭的队伍。
什锦蔬菜烩饭，表面浇上几勺酱肉块满满的肉汁，简直香得让人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下肚去。
黛可妮斯花了几分钟，才将视线从一旁的报纸上挪开，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拌饭，送入口中。
即便那份报纸都快被她翻烂了。就连报纸首版，醒目加粗的黑体字「阿拉巴斯坦的天大阴谋，七武海克洛克达尔……」也变得有些褪色。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早也知晓了这个发生在几天前的大事件，并默契地都没有在黛可妮斯面前提起过相关话题。
为什么，怕她会因此难过吗？
黛可妮斯当然觉察到了身边不一样的气氛，她对此其实不以为意。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就应该早早地做好了阴谋败露的准备。
不过以她所见，估计克洛克达尔那个狂傲自大的家伙，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失败吧。
一辈子追求挑战白胡子的男人，最后居然被刚出海不久的年轻少年击败，真想知道克洛克达尔当时的脸色是怎样的，一定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吧。
“黛可大姐姐，你在看什么？”
小女孩蒂姆妮好奇地将脑袋探过来，试图分辨报纸上的印刷铅字。
“被关入了推进城……喂奶奶，推进城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我们列车的停靠站呢！”
黛可妮斯忍不住笑了一下。桌上众人突然沉默，连咀嚼声都放缓了。
“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哦。”她笑着说。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家伙了。
真是可恶，克洛克达尔。
黛可妮斯继续吃掉自己餐盘中的饭菜。
虽然之前说过，暂时不想要见到对方的话语，但要是一辈子都再不相见的话，可不是她想要的啊。
谁知道那家伙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真是可恶。
……这下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视线向窗外眺望，一侧是七水之都的车站，砖石砌成的站台底部生着藤壶，另一侧则是正在迎接落日的海平面，天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情平静的淡橘色，在荡漾的海面上映出细碎的微光。
是很常见的景色，自从她来到七水之都，绝大多数的日子都长成这副模样，美丽又日常。
过去几年，在这样的日常里，她一边工作，一边在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有一个在心底会暗中思念牵挂的人，正在这片大海的某个角落里，不遗余力地筹划他的阴谋。
这个会让人微微一笑的认知，一直让她感到放心与轻松。现在这种放松感消失了，却多了一种「果然会变成这样啊」的感慨。
起身收拾餐盘时，她再次无意识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有些恍惚道：“天色是不是，黑得快些了？现在才几点啊……”
可是再舍不得晚霞，夕阳也会落下去。
只有喷气的海上列车在车站之间往返，日复一日的工作还要继续。
偶尔她会来到属于自己的小小仓库里，见一见自己的老伙伴。
“谢谢你，阿斯巴古先生，整座七水之都，只有你给出的维护价格是最公道的。”
刚刚上过一层蜡的木质船舱光可鉴人，她站在船头握着船舵，短暂地回忆起过去的航海时光。
比如她第一次得到这艘「黑隼号」的时光。
“并非公道，而是员工价。”阿斯巴古还是一副没有任何起伏的平缓嗓音，“黛可小姐在海上列车从业多年，虽然惹怒过众多客户，但没有功劳也多少有一些苦劳吧，大概。”
黛可妮斯冷哼一声：“真是感谢你的仁慈啊，该死的会社长。”
“嘛，别的不说，这艘小船可真是靓哦。”可可罗婆婆转着圈圈从船舱内晃出来，“虽说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了，但在设计和制造上却是丝毫没有马虎，嘛，看得出来小黛可你对它的维护还是比较上心的……”
“不过嘛，为啥没有见过你驾船出海呢？”
黛可妮斯愣了一下：“……是吗？”
这样一想，似乎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海了。
在海上列车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阿斯巴古就为他们四人准备了在七水之都的住所，从此大家算是正式有了落脚之地。
即便还保留着定期维护船只的习惯，但黛可妮斯的确已经记不起上一次驾驶「黑隼号」的日期，反倒是第一次踏上甲板的记忆变得愈发鲜明。
她听有人说，开始回忆过去就代表着和青春告别。
到了她这个年纪，当然不会再腆着脸皮说任何关于青春的话题，却也明白，自己会理所当然地因此怅然若失。
可可罗婆婆扯着嗓子大笑：“嘛哈哈——一看就是海上列车的波浪不能满足你喽，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我说，小姑娘你需要出个海啦！船只会带你明白一切的！”
这跟驾船出海有什么关系？黛可妮斯表示不能理解，不过一般也很少有人能理解可可罗婆婆说的话，就算是阿斯巴古也一样。
但是日子还是会一天天过去。
又是一年的狂欢节，饱餐一顿的四人已经完全融入这个节日，可以开开心心堂而皇之地翘班旷工，就算一整条列车的客户都会因此饿肚子，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责怪。
毕竟，那可是狂欢节。狂欢节怎么能上班呢？于是搭乘海上列车的旅客们，也习惯了在狂欢节期间，自己携带便当。
黛可妮斯挑了只面具戴在脸上，驾驶着布鲁小船在城市水道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她对那只棕色的布鲁说「请带我随便转转吧」，那只布鲁开心地打个响鼻，开始横冲直撞的狂奔，几乎要撞飞沿途所有人和船。
事实上她也的确撞飞了沿途所有船。
不过她并没有制止这只可爱的布鲁，毕竟小布鲁只是想带自己去玩一玩，小布鲁能有什么错呢？
而她也只是单纯地想在水道里飙船而已，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拜托，现在可是狂欢节诶，她又有什么错？
一手死命抓着船帮，一手死命捂着面具，浑身被飞溅的河水浇透的黛可妮斯如是想。
“天哪，那只布鲁是不是发疯了？等一下！上面还有一位可怜的LADY——不要怕，让本骑士来解救尊贵的LADY——”
男子的声线本该是低沉的，却在喊出呼声的瞬间听上去像个不正经的流氓。
黛可妮斯一抬头，见到某个金色头发的身影一跃而起，正向她奔来，似乎认为她陷入了困境。
才不要，她玩碰碰车玩得正上瘾，多管闲事先生。
金发男子已经接近她，并满脸担忧地伸出手，见到黛可妮斯也即将手臂搭在他的胳膊上，那张脸上不禁多了一丝兴奋之情。
“不好意思，MR.多管闲事，请不要打扰我。”
黛可妮斯一翻手抓住他的手臂，一用力将他往身后扯去，金发男子未曾设防，直接被她甩入水中。
“啊，山治落水了。”
“没关系，那家伙自找的。”
“不用管他，他又不是不会游泳……等一下，路飞？！为什么你这个能力者要跳下水啊！！”
不知道为什么旁边船上的一行人突然大呼小叫地骚动起来，而黛可妮斯的布鲁也在刚才金发男子的动作下停下来。
虽然还没尽兴，但黛可妮斯还是拍拍布鲁的脑袋，将水水肉喂给它吃：“谢谢你，下次还找你。”
布鲁很高兴，黛可妮斯很高兴，一旁的几人似乎不太高兴。
金发男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岸，顺便将手里的另一个少年砸在岸上：“老子这双手是为了拯救LADY而存在的啊，不是为了某个笨蛋能力者啊混账！！”
某个旱鸭子少年，一边从嘴里吐水一边艰难道：“对、对捂起……”
橘色头发的女生暴跳如雷：“你们这些家伙——能不能正经一点，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干——”
突然留意到身旁的红发女性，娜美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干嘛啦，面具大姐？！为什么要在城市里乱开船啊？！”
戴着夸张面具的黛可妮斯歪着头，正在拧发梢上的水滴：“因为，今天是狂欢节啊。”
“哈——？！”
“啊，LADY淋湿了……毛巾、毛巾在哪里……”
金发男子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行李，一边面红耳赤地偷看黛可妮斯淋湿的衣服，碎碎念着移开视线：“这对LADY来说太不礼貌了……”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偷看。
黛可妮斯沉默片刻，说：“顺着这条水道继续向上，路过三个岔路口，就是这里最大的当铺。”
“诶，啊，谢谢……”橘色头发的女生愣了一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当铺……”
还用问吗？这一行人浑身上下的海贼味道都要化成实质了，更别说那个被橘发女生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裹，一看就是准备拿去当掉的宝藏。如果是单纯为了旅游来到这里，不会连当地的习俗都不清楚，也根本不必携带如此多的财宝。
大概是为了购买海盗船的吧。
但要说最要紧的是——
黛可妮斯将视线落在旱鸭子少年脑后的草帽上。
“你们打败了克洛克达尔，是不是？”
一时间，几人倒抽一口冷气。橘发女生抱着包裹往后退了几步，金发男子隐隐做出防御动作，警惕地盯着黛可妮斯，只有那个还躺在地上吐水的少年，哼哼唧唧地回了句：
“诶，你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吗……”
“笨蛋路飞！”橘发女生小声地恼怒道，“该不会是伪装的海军吧……或者说，是巴洛克工作社的残党？”
真是巧遇。
黛可妮斯垂着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将视线落在少年的脸上。
一张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的脸蛋。
是大海会喜欢的脸蛋。
黛可妮斯笑了：“真想知道那家伙被你打败时，脸上的表情啊。”
“诶，什么情况……”橘发女生小声嘀咕，而那个旱鸭子少年已经摸着草帽跳起来，冲着黛可妮斯爽朗一笑。
“那个混账吗，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奇怪。”
少年的笑容单纯又不加掩饰，比见到金钱的秃头老板露出的笑容还要真诚百十倍。
怎么感觉克洛克达尔输得更彻底了。
黛可妮斯：“为了感谢你们打败了克洛克达尔，我想请你们吃饭，七水之都的特色菜肴，想尝尝吗？”
“诶，真的吗？我想吃肉！”
“LADY居然要请我们吃饭吗！！”
“喂喂，给我等一下啊！”橘发女生连忙拽住两个同伴，小声道，“不要就这么轻信路人啊，万一她是敌人呢……”
但事实证明，她的忧虑在肉面前不值一提，因为片刻后，她的船长已经带着大家，坐在餐厅里大快朵颐。
“是黛可女士？在狂欢节上交到了新的朋友吗？”
餐厅侍者向黛可妮斯打招呼。
自从开始在海上列车营业，黛可妮斯也认识了不少七水之都的餐厅经营者，当然，是被迫跟着主厨大人一起学习当地特色菜品的过程中认识的。
黛可妮斯摘下面具，身上还披着名为山治的金发男子提供的西装外套，笑了笑：“是啊，几个新认识的小朋友。对了，麻烦你帮我拿块毛巾好吗？我的头发淋湿了。”
看到她的脸，一旁的山治顿时变成心心眼：“天哪，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耀眼的LADY……”
“难道又去飙船了吗？”侍者无奈道，“我看你最好还是换身衣服吧，可以用我们的更衣室，那里应该还有干净的备用员工服。”
换了身员工衬衣出来后，黛可妮斯重新坐回餐桌前。
大概是在这期间，娜美向餐厅侍者打听了关于她的消息，此时对她的警惕似乎降低了一些。
娜美：“刚刚可能是我误解了，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为什么会突然的请我们吃饭——啊，饭菜真的很好吃，谢谢你——难道黛可女士你也曾经与克洛克达尔有仇吗？”
黛可妮斯端起一杯果汁：“有仇倒是算不上啦，恰恰相反，我很喜欢他哦。”
娜美的动作顿时僵硬起来，仿佛盘中的饭菜含着剧毒：“那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笨蛋啊，我一直都很期待有人能把他揍一顿。”
女生脸上的表情让黛可妮斯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要在意啦，只是一顿正常的饭菜。”
路飞：“诶娜美你怎么不吃了，是吃饱了吗？那可以给我了吗？”
很奇怪，前一段时间心里那种莫名的郁结似乎一扫而空了。就连黛可妮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对着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朋友露出丝毫不符合形象的大笑。
她很清楚，这一行人是导致克洛克达尔被关入推进城的直接原因，但她对他们并无半分怨恨或是愤怒。
转身去结了账，黛可妮斯对草帽一伙挥手告别，畅快地笑：“就此再见啦，好好享受七水之都吧。”
出门的时候，她没有再带上面具，穿过一群群头戴面具还在享受狂欢节的热闹人群，她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将自己扔到床上，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是因为什么呢，她在为何激动？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太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房间的另一侧墙壁上，缓缓移动，缓缓西斜，缓缓变暗，直到夜色彻底降临。
屋外街上的喧闹声也逐渐弱下来。隔壁公寓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汤姆大叔和主厨大人回来了吧。
她依旧没有起身点灯，而是放任自己继续躺在黑暗中。
心脏依旧蓬勃跳动。
她终于叹了口气，旋即笑起来，从床上一跃而起。
想要驾船出海。
想要闻到海浪的味道。
公寓的地下室便是停放「黑隼号」的半水式仓库，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一路噔噔噔冲进仓库。
听到动静，汤姆大叔的嗓音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出来：“等等，那是什么声音？不会是小黛可想出海转一转吧？现在吗？可是算算日子，「水之诸神」快要来了吧，现在出海会不会太危险了？”
黛可妮斯大笑，高声道：“我死不了的，别担心。”
没有再踌躇，黛可妮斯拉起仓库门，收起栅栏，直接驾船顺水而下，没过多久便抵达了七水之都的出海口。
她拉起风帆，将脑后的头发高高束起。
“话说回来，似乎船上一点补给品也没有准备……算了。”
如果是二十余岁的自己见到现在的她，大概会因这毫无准备而冒冒失失的出海行动大翻白眼吧。
但她现在的心情，却离奇地轻松。
海风穿堂而过，鼓起她的衣衫，丰富的水汽被扬起，她一瞬间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又好像已经乘风而起，置身空中。
后方的天空已经阴沉沉地压下来，风暴潮「水之诸神」即将袭来，她想自己大概是要和诸神赛跑了。
全船的马力开到最足，她和船像一只迅捷的海燕，顺着猛烈的海风疾驰，狂奔，急若流星。
风暴潮就在她的身后。船翻人亡的危险如影随形，紧随身后，她的嘴边的弧度却一点点加深。
她放声呐喊，声音被波涛声和风声淹没，听不到一丝一毫自己的声音，她却依然大笑，直到咽喉反馈出近乎撕裂的哑意。
飞跃漩涡，穿过波涛，暴雨如注，打得脸蛋生疼，仍是未能冷却她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想自己大概是要疯掉了。
可是这种心情，好快乐，她难以形容。
船舱里的小电话虫再度尖叫起来，她一把抓过，听声音有点像是主厨大人，但耳边太吵了，她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扯着嗓子喊：“没事的——我又没有去杀人放火——”虽说这种事她之前也没少做。
*
风暴潮过后的第二天，晴空万里，过于灿烂的阳光甚至让人有些不适应。
众人齐齐瞪着桌前狼吞虎咽的黛可妮斯，气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嘛，”黛可妮斯无辜地咀嚼着，“我只是太饿了好吗，毕竟好几顿饭没吃上了。”
“怎么不吃死你？”汤姆大叔用食指戳她的脑门，“这样你就不会在风暴潮中死无葬身之地了，至少我们还能替你收尸！”
“哎呀，我就知道大家最好啦，我好感动。”黛可妮斯拍掉汤姆大叔的手，假惺惺捂脸委屈道，“人家只是太无聊了嘛，你们一定会原谅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对吧？”
秃驴老板暴跳如雷：“不准再像个小孩一样嗲着嗓子撒娇！你以为你多大了……喂，炒饭还没好吗？”
主厨大人沉着脸将刚炒好的饭摆上来。黛可妮斯坏笑着一把将餐盘环住。
“那能咋办呢？”她边吃边说，“我再也不会了，所以不要生气了，好吧。”
“信你就有鬼了！”
在这次的夜航后，她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
接受了这样的未来，可以在一成不变的日常和偶尔邂逅的奇遇中，平淡但有趣地度过生命的未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
后来的某一天，有两个消息震撼了整片大海。
海上最强的男人，白胡子战死。
铜墙铁壁的推进城，被从内攻破，大量囚犯越狱。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没有时间再为昨天的事情发表感慨了，因为那已经属于旧时代。
现在他们需要去开拓全新的未知。
黛可妮斯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激昂澎湃的开拓者，她只是坐在影像虫前，直到整场战争结束。
她的恩人死了。
她的故人重返人间了。
强烈的不真实感让她头重脚轻，甚至在站起身时眼前一片漆黑，她连忙扶住墙壁，防止自己摔倒。
这两件事情，她甚至都不曾在脑海中预演过。
不知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直到身着西装的身影，矗立在站台上时，她还是未能从虚幻中脱身而出。
熟悉的雪茄味道萦绕鼻尖，那身影径直在餐桌前坐下，将雨伞收起，靠在一旁。
“番茄肉酱意面，还有红酒。”
黛可妮斯眼神缓缓落在那人身上，系在脖间的领带，随手搭在座位上的皮毛大衣，还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弯钩。
“雨有点大，真让人不舒服。”那人说，“好在列车准时到站了。”
“克洛克达尔。”
黛可妮斯如实念出对方的姓名。
那人笑了笑，伸手磕掉雪茄的烟灰。
“我以为你我的重逢时刻将会更加动人，”他说，“是的，我已经设想过很多情形了，在推进城的时候，在那个无聊又作呕的地方，我总是会想……”
“但你的表情看上去，就仿佛我会被永远困在那里，是吗？”
黛可妮斯没有说话。
今天天气不好，搭乘海上列车的客户也寥寥无几，空荡荡的餐车里只坐着这个家伙，以及另一个和他一同上车的男性，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太过于空旷，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
捏着餐盘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隐隐发白，黛可妮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坐在影像虫的投影面前，也许那天的直播是完全虚构的，却从未停止过向外发射信号，她被动地接受着，连关闭电源的按钮也找不到。
桌前的家伙笑着，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拢到自己面前。
“别露出一副我已经死掉的表情，好吗？”
他掰开她的手指，接过餐盘放在桌面上，又展开她的手，捧到唇边慢慢吻着。
“听好了，黛可，我现在要说出一个可能会被你拒绝的提议。”
“我要和后面那家伙一起进入新世界，你知道的，伟大航路的后半段，还在等待我的光临。你和我一起来吧，拒绝我也没关系，这次我会用更强硬的手段带走你，比如直接抱走你？”
他的笑容很淡很惬意，让人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任何阴谋诡计，他的话语里也不带任何的威胁意，只是一种单纯的阐述。
“或者我会将你和那三个老头一起抓走，这次我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你别想着离开了，你必须要和我一同出发了，必须要见证新世界的一切了。”
“海上列车当然很好，但我知道，你早厌烦了沿着轨道的条条框框来回往返，这样的你，就算不断前进，还不是在原地打转吗？虽说你现在这副转晕后的模样也足够迷人了……”
他的呼吸吹拂在手心，黛可妮斯忍不住将手掌覆盖在他的侧脸，这样的动作，看上去似乎对方是极为依恋，可那眼底不容置喙的势在必得却表明，他不会再被动等待。
她缓缓地深呼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一天，你站在白胡子老爹面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克洛克达尔仰望着她，目光逐渐凝结起来。
“我知道他不会死在我手下，”他平静地说，“但儿子的背叛，会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坐在后面的男人开始不耐烦，若有似无的杀气已经放出来。
留意到黛可妮斯的视线，克洛克达尔笑着抚摸她的后脊，安抚道：“没事的，那家伙只是饿了。”
“他是谁？”
“是我工作社的前手下，我需要人手，所以他就来了。”
被黛可妮斯打量的目光弄得有点不适，名为达兹的杀手终于开口道：“只是很无聊，而他恰好问了一句罢了——所以意面呢？”
黛可妮斯抓住了克洛克达尔不规矩的手，狠狠掐了一下。
白胡子曾经是这家伙追逐的目标，但现在看来，目标的消失，似乎也改变了他。
不，也许改变并不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总之，现在的克洛克达尔，已经……
黛可妮斯从他怀里退出去。
“饭菜很快就来。但我可不觉得，阿斯巴古先生会批准「饱餐一顿」的辞职请求，再怎么说，挖墙脚的行为也太可耻了，社长。”
克洛克达尔将雪茄送至唇边，那点火光在空中晃动了一下。
“对此，我不赞同。”
他笑道：“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们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