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新妇敬茶,众人都早早地赶来寿安堂等候。

    林昭蕙打了个哈欠,斜身倚靠在林晚霁的肩上,半眯着眼睛,嘟囔着开口:“三姐姐,也不知道咱们这新嫂嫂是何模样,你昨日可看清了没有?”

    林昭蕙今日梳了个双环髻,身着一条水洛纹的广袖绒裙,虽是家常的装束,不似昨日打扮得盛丽,但却显得娇俏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昵上几分。

    林晚霁侧身捏了捏她圆圆的小脸蛋,有些忍俊不禁:“好没规矩的丫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便这般赖坐着,也不怕你母亲见了责罚?”

    林昭蕙睁开眼睛,正对上对面座上二夫人俞氏有些不虞的面容,一时惊得坐直了身子,鼓了鼓脸颊。林晚霁见状在心中笑个不停,忍不住又戳了戳鼓囊囊的脸颊:“昨日我筵席散后就回绛花小筑了,并未瞧见大哥哥做却扇诗,没去凑那个热闹,如今也并未见着嫂嫂长什么样呢。”

    林昭蕙点头:“昨日最后上的那道四喜丸子可太好吃了,我娘请了天香楼的厨子来做的呢,可惜姐姐你没尝到。”说到这里,林昭蕙似是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悄声问道:“三姐姐,你可用过早膳了不曾?”

    林晚霁嘴角含笑,从袖口中悄悄摸出一片用丝帕包好的瓜蒌子仁来,放在林昭蕙的手上:“我就知道你起得晚,来不及填些肚子。快些趁人到齐前吃吧,好歹当个零嘴。”

    “我就知道晚姐姐最好了!”林昭蕙接过帕子,打开将果仁倒入嘴中细细嚼着,二人相视一笑,却只听到不远处传来“嗤”地一声。

    林昭芙今日身着一袭水红色褂子,领口绣着白狐领子,但那毛色瞧着已不是时新的了,微微有些发旧。她轻轻抚了抚鬓间簪着的金钗,斜睨了正交头接耳的两个少女,不屑地轻嗤道:“到底小门小户,真是没规矩。”

    声音虽不大,但到底落在了她二人的耳朵里。林昭蕙瞧着她颇有些抢风头的装扮,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还不知道是谁没规矩呢,我看有些人是祠堂还没跪够吧?”

    “你!”林昭芙闻言,脸色白了几分,面上也是气恼。

    “好了,昭蕙。”林晚霁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争论,帮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二人正端坐着,便瞧着院子里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往堂内走来。

    谢蕴华是新妇,昨儿婚仪累了一天,今日敬茶又强撑起精神,早早起来梳洗打扮。

    只见她来时,身着一条绛红色越罗纹的织金裙,罩了一件四合如意的连云小袄,头发梳了个望仙髻,站在同样是一袭绛红阑衫的林淮殊旁,倒真像是一对璧人。

    林晚霁瞧了眼新嫂嫂,目光忽得就移不开了——鹅蛋脸,一双桃花眼飞入云鬟,显得整个人都有种婀娜倜傥的姿态,当真是雪肤花貌。

    谢蕴华感知到座上向她投来的目光,虽不知那少女是谁,想必是二房三房家的哪位妹妹,于是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朝她回以一个充满善意的微笑。

    “孙媳见过祖母,愿祖母福寿康宁。”

    老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脸说了几个“好”字,牵过谢氏的手来,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吩咐周嬷嬷从内房中取出一个红木的匣子,交到她手上:“好孩子,你且收着,这是老身送你的见面礼,可不要嫌弃才好。”

    谢蕴华受宠若惊地福了福身子,接过那匣子轻轻打开,里头竟是一颗硕大的东海白玉珠。那珍珠成色极好,谢蕴华一时有些无措,见林淮殊安抚似的朝她点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合上:“祖母一片心意,孙媳却之不恭了。”

    轮到敬茶时,谢蕴华接过侍女捧来托盘上的一盏茶,在软垫上轻轻跪下,行礼道:“请父亲用茶。”

    谢氏不愧是出身名门,行的礼数周全,举止间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安平侯林延嵩因着儿子娶亲的缘故,面上也比平日多出了几分喜意。他点头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说了声“好”,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来,交到了谢氏手上。

    谢蕴华接过红封起身,又从托盘上取出另一盏茶,轻移莲步走到大夫人姜氏身边,并未跪下,只是略躬了躬身子,将茶盏递上:“请姜夫人用茶。”

    在场的人一时都变了脸色。

    林昭芙有些恨恨地盯着谢氏,自己的母亲到底是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怎么也该担得起新妇一声“母亲”吧?她头一日见礼便这般轻狂,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母亲放在眼里。林昭芙心中气急,正欲发作,只是碍于父亲长辈在场不好开口。也不乏有好事看热闹的,二夫人俞氏见状,脖颈都不由得伸长了几分。

    “你……”林延嵩觉得有些不妥,虽无恩宠,但那姜氏到底是自己的夫人。正欲发话,便瞧见自己儿子的神色忽得变得阴鸷了起来,嗤笑道:“姜夫人也不必端着架子,不肯接这茶。说到底,这可都是侧妃娘娘的意思。”

    姜氏闻言瑟缩了下身子,双眼发红,似是委屈害怕得要落下泪来,只好有些颤抖地接过茶盏,“无事……世子说得不错,这茶我自是要接的。”

    匆匆饮了小口,见众人的目光仍聚集在自己身上,姜氏忙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又从腕间褪下一只天青色的玉镯,那镯子成色上好,一看便知是早有准备的。

    谢蕴华只是淡淡看着,并未伸手去接,故作歉意地福了福身:“侧妃娘娘早有交代,母亲去时,留有的镯子玺玉一并给了我,如今姜夫人的好意,我不敢忤逆娘娘,实在是不敢收了。”

    她说的母亲,便是安平侯的先夫人李氏,林昭若与林淮殊的亲生母亲。

    姜氏闻言,有些尴尬无措地望向安平侯。此刻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就这么僵硬地举着镯子晾着。

    林淮殊冷笑了一声,“姜夫人有些好东西不容易,还是留着给二妹妹用吧。”说罢便牵过谢蕴华的手,二人一道回了座上。

    经此这么一出,众人面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老夫人并未阻止这么一出闹剧,说到底,她对这个怯懦不堪事的儿媳,早就有许多的不满了。再加上疼宠自己一手养大的两个孙儿,更是暗中默许了这般行事。

    安平侯林延嵩虽欲出声阻止,但不知为何,自从他这儿子长大了,愈发像故去的老安平侯,每每相处在一处时,竟有些老子怕儿子的意味。加之他本就不喜姜氏的瑟缩呆板,日后还得依仗着在东宫的大女儿,虽觉得今日这么一出有些不符伦常,叫他丢了脸面,但到底看在发妻生的两个儿女的面上,没再说些什么。

    谢蕴华见众人无言,似是都默许了她这般出格的做法,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免松了口气。今晨来之前林淮殊同自己这么说时,她还吓了一跳,生怕落得个不敬婆母不懂礼数的罪名。她们谢家是清流世家,最讲究礼数名节,若放在从前,自己是断然不敢作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过说的也是,姜氏并未请封诰命,也算不上是她名义上的婆母。万事只要顺着侧妃娘娘和世子的心意来总是没错的,说到底最终这侯府还是会自己的夫君当家。

    一一认过了几位长辈,便是新媳妇同几个平辈的姑娘小子们互相见礼。谢蕴华为三姑娘四姑娘准备的见礼同二房两个双胞兄弟是一样的,俱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纸是宣纸,砚是最难得的澄泥砚,他们谢家诗书传家,这些东西是最拿得出手的。

    二夫人俞氏见了欢喜,忙掩嘴笑道:“要不说咱们这新媳妇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呢,三丫头倒也罢,我们蕙儿平日里是最头疼读书算术的,竟也收到了这般上等的文房四宝,蕙儿,见新嫂嫂同你三姐姐一样饱读诗书,你羞不羞?”

    谢蕴华闻言,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从前我在家时,谢家的女儿同儿子一样,都是要在学堂苦读书的,女儿家本就该多读些书明事理,我瞧着四妹妹年纪小,日后定也是个才女呢。”

    一时间堂中的气氛和缓了下来,林晚霁最是爱惜书砚,知晓这澄泥砚的金贵,更想到这新嫂嫂将两个姑娘与在学堂考学的男子一视同仁,心中更是增添了许多好感。

    正说话时,谢蕴华将另一个锦袋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琼花点翠的珠钗,她递到林昭芙的手上:“这是给二妹妹的见礼。听闻二妹妹不爱通文墨,便送了如今金陵正时兴的首饰花样,妹妹可不要嫌弃才好。”

    这钗子虽也名贵,但与方才的文房四宝一比,就显得寒酸俗气许多了。加之谢氏的那番话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味,方才还在说女儿家应多读些书才是,如今又暗讽她“不通文墨”,林昭芙再蠢笨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言外之意。只是当着长辈的面不好发作,又怕被祖母关了禁闭,只好噤了声,有些恨恨地接到手上。

    林晚霁同林昭蕙对视一眼,彼此都理解了对方心中所想——这个新来的嫂嫂,可实在是不好招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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